39

期末考試結束, 寧安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晴日和塔蘭去見了他所謂的遠方親戚。

毫不意外,她的男朋友也跟着一起。

塔蘭沒有說謊, 這個她記憶中完全沒有印象的彌亞的确生病了, 他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耳朵灰撲撲的,唇色發白, 發絲雪白,似乎輕輕一掐就能折斷。

“希望沒有吓到你,寧安同學, 他現在的樣子不大好看。”塔蘭同情地望向彌亞, 将他的耳朵往外拉一拉,露出了有星星點點黑色的內耳。

寧安倒是沒有覺得不适, 只是奇怪自己怎麽從沒有見過他, 他又為什麽要見自己。

彌亞勉力睜開眼睛,她發現他瞳孔的顏色很特殊,像是夜晚的銀河不小心落下了星光, 正巧被他接住了。

和她的不一樣。

“寧安小姐, 好久不見。”

寧安沉默, 她真的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見過他。

見她沒有反應,彌亞也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極力露出一個笑容, 襯得他的臉色愈發慘白:“希望, 你能記起來……”

“你都沒有和寧安同學說過幾句話,她怎麽能記起來, 彌亞你不要太難為別人。好了, 你的願望實現了, 應該感到滿足了吧。”塔蘭擋在她面前, 寧安注意到彌亞的耳朵在顫動,過了一會,他就不動了。

“我可憐的同族,我會找個好地方埋葬他的。寧安同學,謝謝你,你滿足了他最後的願望。”塔蘭嘆了口氣,将被子輕飄飄地給彌亞蓋上,寧安只能看到他露出來的兩只僵硬、衰頹的耳朵,和塔蘭、拉薩爾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傷心,她只覺得這一幕透着莫名的違和感,就像獅子在水族館的舞臺上表演跳舞,哪哪都不對。

“沒關系。”她丢下這三個字,有些心緒不寧地離開。

返校那天,寧安小心翼翼地看向總排名,是熟悉的數字。

就算考前出了怪事,她的發揮也依舊穩定,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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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男朋友依舊交了白卷,穩坐年級倒數第一的寶座,不過他不介意,老師則是習慣了,人家父母都不在乎,家境又在那,用不着他們操心。

“安安,你真厲害。”拉薩爾的眼神落在數字“1”上,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

“是啊,寧安同學真厲害,完全比不過。”塔蘭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像是清晨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鳥,帶着全然的喜悅。

然後班主任就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大力誇獎了新同學,第一次考試就比第一名少0.5分,希望大家多多向他學習。

寧安默默地看了一眼塔蘭,他朝她眨眨眼,具體什麽意思她不懂,危機感卻是升起來了。

這位非人的存在,不是“比不過”,而是差一點就比過了。

面對同學們的哇聲,塔蘭很淡定,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将手裏的成績條搓成小球,再拉開,用中性筆在“2”前面寫了一個筆直的“1”。

它們之間的距離很近,頭和尾差不多貼在一起。

暑假來了,寧安花了不少時間給福利院的孩子輔導作業,當然她自己的學習也沒落下,一天安排得滿滿當當。

中間休息的時候,李阿姨端來切好的西瓜,贏得一片歡呼。

孩子們一人一片,啃得香甜,寧安拿了一片給她的男朋友,他能一直不打擾她也很不容易,必須獎勵。

“安安,你也吃。”拉薩爾記得寧安喜歡喝西瓜汁,他在新端上來的盤子裏挑了一片最大的,放到她的手心。

“好。”寧安心情很不錯,小口小口吃起來,拉薩爾放慢了速度,和她差不多同時吃完。

一直坐着腰也會酸,寧安幹脆帶頭出去走走,呼啦啦二十幾個孩子全都合上作業本,房間裏一下子空了一半。

順着走廊走,經過辦公室,裏面的工作人員都朝她笑,寧安也笑着打招呼。

一路過去,最後一個房間,空間很小,是堆放雜物的地方,透過窗戶還能看到裏面堆疊的桌椅。

她伸出手,窗戶上的灰塵沾到了她的指肚上,蒙上一層陰翳。

很久沒打掃的樣子,當然也不會有人進去整理。

“拉薩爾,你看到了嗎?裏面有一個小女孩……”寧安湊近了一點,想要看得更清楚。

拉薩爾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很肯定地否決:“沒有。”

“有的,她就在桌子底下,抱着自己的膝蓋,好像穿着短袖,你湊近一點看。”寧安有些急了,她用袖子使勁擦着積灰的窗戶,把拉薩爾牽過來,讓他仔細瞧。

“安安,我看到了你,沒有小女孩。”她的男朋友指着玻璃中的倒影,他和她都在窗戶上。

寧安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不明白拉薩爾為什麽會看不到,那個小女孩明明就在那裏,一個人在哪裏。

她想要開門,沒推動,她開始砸門,被拉薩爾拉住,指着鎖孔她才意識到需要鑰匙。

她急匆匆地跑去辦公室,但那裏的人都不知道鑰匙在那,那個雜貨間早就被廢棄了,誰也不用負責。

“安安,我幫你開門。”

她的男朋友輕輕一推,一直緊閉的生鏽鐵門開了,寧安沒有想他是怎麽做到的,下意識将拉薩爾推開,自己先進去。

她半蹲着,朝桌子下面伸出手,語氣溫柔到不可思議:“你怎麽在這裏啊,跟姐姐一起出去吧,門開了。”

小女孩往裏面退了退,小聲說:“我做錯了事。”

“是什麽事情?”寧安耐心很好地繼續問。

“我惹李阿姨生氣了。”小女孩的聲音悶悶的,将自己抱得更緊了。

李阿姨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寧安從沒見她發過火,怎麽會讓一個小女孩自己呆在燈都開不了的小屋子裏?

“那你做了什麽事情讓她生氣了?可以和我說一說嗎?”寧安注意到小女孩又往後退了退,背部抵着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女孩沉默,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過了一會才怯怯地開口:“開水瓶壞了,碎了,好像,應該是……我弄壞的。”

“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做的嗎?”

“他們說是我做的。我有時候生病,記不清發生了什麽,應該是不小心弄壞的。”

“不小心的話,道個歉就可以了,我帶你出去,和李阿姨說一聲,她不會再生氣。”

“不行,不行的……”

面對小女孩的一再拒絕,寧安的倔勁也犯了,伸手抓住小女孩的手臂,想要把人拉出來,可是對面的力氣大得很,任憑她怎麽拖就是不動,就像一塊大石頭。

另一股力量将她拉起來,她的男朋友疑惑地問:“安安,沒有小女孩,你在找什麽?”

寧安眉頭緊緊皺起,蹲下身還想再找,卻發現小女孩真的不見了,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帶着一肚子的不解,寧安繼續教孩子們寫作業,她仔細觀察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剛才的小女孩。

她沒有看清她的長相,但是她覺得只要再見到,她一定能認出來。

學習結束後,寧安悄悄問一個平時表現活潑的孩子:“這裏有一個穿短袖的女孩嗎,她比較害羞,之前惹過李阿姨生氣,生過病。”

那個小女孩想了想,将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寧安姐姐,我們才不會惹李阿姨生氣,我們可乖了。”

寧安有些尴尬地站起身,和她道謝,小女孩爽快地說“沒關系”,收拾好東西,和在外面等她的小夥伴手牽手走了。

回到三層小樓後,寧安還在想那個小女孩,李阿姨也說沒印象,難道真是幻覺,那也太真實了。

心不在焉地抹好牙膏,寧安一邊刷牙一邊想着她到底長什麽樣子,看能不能有更多線索。

将漱口杯放好,她擡頭,和鏡中的自己對了一個正着。

那一瞬間,有什麽一直被緊緊壓住的東西迅速生長,沖破層層阻礙,從暗無天日的隐蔽之地,來到稍微光亮、能被看清的地帶。

“白色,好像是白色,彌亞,女孩,奇怪,不,不奇怪……”寧安閉上眼睛,嘴裏念叨着她自己不理解的語句,颠三倒四。

“不行的,不行的,不能推門,李阿姨說要等她來了才能出去。”

唯一一句清晰的話回蕩,寧安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剛剛說了什麽?

衛生間的鏡子、地板、燈泡等都變得柔軟,像是挂上了一層水幕,只能從彎曲的介質中反射面前的景象。

“安安,你還沒有好嗎?”她的男朋友在催促她,聲音卻有些失真,仿佛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到她耳朵邊已經沒剩多少音量了。

寧安深吸一口氣,匆匆忙忙地洗了一個臉,開門,和拉薩爾四目相對。

“安安,你怎麽了?”拉薩爾對于寧安的情緒變化很敏感,他直接問了出來。

什麽事都沒有。

她應該這樣回答。

“拉薩爾……你喜歡現在這樣嗎?我們兩個人在這間房子裏。”

三層小樓裏只有兩個人,當其中一個人說話時,另一個能聽得很清楚。

拉薩爾毫不猶豫,點頭,笑容讓客廳都變得熠熠生光:“喜歡。我是安安的男朋友,安安是我的女朋友。”

寧安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在她的男朋友如同往常一般去拉她的手時,她躲開,藏在背後。

“安安……”

“我不喜歡。”寧安的指尖嵌進掌心,很痛,是真實的,“我不喜歡,男朋友,女朋友,雪妖,都不喜歡。”

“安安……”

“沒有人叫過我安安,太親密了,沒有。”寧安近乎一字一頓地戳穿虛浮的表象,趙莉莉氣呼呼的模樣一閃而過,模糊又蒼白。

“別……”拉薩爾想要碰碰寧安,落空。

“趙莉莉,李阿姨,孩子,班主任,同學……都不是我的,他們也不喜歡我。”寧安看着另一個人眼裏的自己,前所未有地确定,“我只有……我自己。”

“神,我喜歡自己,喜歡寧安。”

“寧安,喜歡寧安。”

……

“我知道了,寧安……別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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