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寧安的記憶停留在對神說“喜歡你”那一刻。

現在, 神不見了,她在一個濕潤鼓動的狹小地方, 身體被柔軟的物體壓得擡不起來, 就像被困在繭裏的毛毛蟲,翻個身都做不到。

心髒跳得很快,像是被裝上了最大功率的發動機, 撲通撲通,幾乎要突破胸腔。

“安安,你醒了。”

沒等多久, 一只手撕開黑暗, 将她抱起來。

是神,他看上去沒什麽變化, 可寧安卻從遮天蔽日的黑霧中感受到讓人心驚膽戰的可怕氣息。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穢物……”她的身體還有些僵硬, 任憑神抱着她無目的地瞎晃。

神将她往上托了一些,讓她的頭可以正好壓在他的肩膀上:“安安別怕,不是穢物, 是我。”

一只手撫摸過她的長發和後背, 寧安卻沒有覺得被安慰到, 她一肚子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她怎麽會被關起來、黑霧又是怎麽回事等等。

“安安, 你不是說過在一起就要住在一個房間嗎?我将這一塊都變成了我們的房間, 只有我們兩個人。”

是的,這一路走來, 黑石城的建築都完好無損, 唯獨沒有看見一個人……

“你把他們……”

“我把其他人關起來了, 他們在繭裏, 沒有死。”神知道寧安不喜歡看他傷害人類,他可不想惹她生氣。

“神吶……”

“我在。”

寧安都快愁死了,她還有些使不上力氣,但不妨礙她瘋狂捶着神的後背:“你為什麽不提前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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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停下來,将她托得更高,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迷茫,就像一個被家長冤枉的小孩,不知所措。

他猶豫地開口:“是驚喜,要制造驚喜給你。”

這個理由讓寧安的動作一滞,拳頭攥得更緊,随即更大聲地說:“那還有人說戀人之間要坦誠,你怎怎不學學這個。”盡學一些花裏胡哨的東西,補救起來麻煩了。

神耷拉着腦袋,将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微微的壓迫感:“我知道了,安安,你別生氣,下次和你說。好久沒見到你了,我好想你的,想你……”

沒有确定關系之前,神就很黏糊,這下去更是和強力膠水一樣,扒都扒不下來。

等下,好久是什麽意思?

将神的臉捧起來,寧安顫抖着問道:“我睡了多長時間,不、不會是幾百年吧?”

神笑了,金眸熠熠生輝,點燃了昏暗的環境,他似乎覺得她有這樣的想法很好玩:“安安,我怎麽會等那麽久,大概、三年。”

太好了。

提着的那口氣往回落,寧安感覺自己恢複了力氣,拍拍神的手臂,示意她要下來。

“還想抱抱,我好久沒有抱你了。”

不吃他這一套,寧安幹脆利落地反問:“要不是你要給我驚喜,我至于睡這麽長時間嗎?還有,除了這件事,你還有沒其他事情瞞着我?戀愛中的坦誠是很重要的,我更喜歡坦誠的對象。”

神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默默将寧安放下來,自己在沙子上滾來滾去,口中念叨着一串“怎麽辦”。

“不要撒潑啊,快說,不然我真的生氣了。”寧安拽住神的袖子,他不得不停下。

“安安,聽到你喜歡我,我太高興了。一開始找的房間是我的身體裏,我控制不住它們,把你弄壞了一點,後面才找到辦法,讓你恢複。”神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吞吞吐吐地補了一句,“我把它們分離出去,變成霧狀,找到了現在的新房間。”

捂着自己的額頭,寧安直覺這裏面一定有讓她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發生了,她聲音顫抖地問:“你說清楚,是怎麽把我弄壞的?又是找了什麽辦法?”

黑色褪盡,神變成了蜜色皮膚,盯着她的眼睛濕漉漉的,仿佛含着真實的淚水:“它們把你綁起來……泡在黏液裏……全身都紅了……有一個想要親親……你醒了……說要和我分手……我好難過……然後你就只和自己說話……不理我……安安……不要分手……不要……我讓你也弄壞一次好不好……”

斷斷續續的話語,信息量卻大到寧安要坐下來緩緩,她努力鎮定,讓懵圈的大腦運轉,她一點都沒印象,還得先把事情搞清楚:“你怎麽修複我的。”

神的眼睛眨眨,這回就流暢多了:“我撿到了有用的東西,把它放到你的身體裏,安安,你再也不會壞了。”

明顯上揚的語調透露出神的好心情,寧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沒有多長出來什麽:“它,在哪?”

神指向她心髒的位置:“這裏。”

冷靜,一定要冷靜……

念了十幾遍,寧安倏地站起來,神緊張地望着她,看口型應該是在叫她名字。

“你跟我過來。”

神乖乖地和她保持一個拳頭的距離,她把他帶到了城主府的正廳,拿下挂在牆壁上的骨鞭。

極北之地有骨獸,全身都是堅固無比的骨頭,沒有血肉覆蓋,是拿來鍛造武器的好材料,這條骨鞭更是通體雪白,摸上去是硬質的冰冷觸感,據說黑石曾經用它打碎了一頭骨獸的身體,絕對的頂級材料。

“你說也讓我弄壞一次,那我可以打你嗎?”

“可以,寧安你快打我。要我躺下嗎?”

他還挺期待。

咬着牙,她點頭。

第一鞭下去,神的袍子沒破,鞭子裂了。

看着明顯的缺口,寧安煩躁地把它甩到一邊,神悄無聲息地将它撿回來,用柄子的那端戳她手心:“安安,我變軟一點,你繼續打,它不會再裂了。”

這是什麽質量檢測嗎……

沖動勁頭下去,寧安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對付神的有效手段,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通,才确定戀愛關系他就能給她這麽一個大驚喜,之後還能發生什麽她想不到的事情。

寧安不說話了。

神将骨鞭豎起來,迅速地往下一刺,紅色和黑色混合的流體落到地上,骨鞭化成白色的粉,把寧安吓了一跳:“你做什麽?”

“安安,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一想怎麽把我弄壞。”在寧安被修複期間,神一直在想這個事情,并且已經取得了一定成果。

寧安,你看,我也有紅色的血了,和你一樣的顏色。

濃重的腥味蔓延開來,寧安閉上眼,再睜開,是紅色。

“你、你……先給自己治療一下。”壓制住想罵笨蛋的心情,寧安抹去手中的猩紅,在她沉睡的期間,神又進化出不得了的能力。

并且,精神狀态更危險了。

幸好這裏不是法治社會,而是神治社會,不然像他這樣的遲早被抓進監獄裏。

“安安,沒關系,過一會就好了。”

寧安信了,等到他們将黑石城的居民從沙坑裏脫出來,神的腿還在均勻地往外面滲血,跟之前愈合的速度相比,太慢了。

“你該不會是,不會治療自己吧……”站在一排排肉色繭狀物面前,寧安想起自己是被神用其他東西治好的,靈光一現,脫口而出。

最後一個繭從半空往下一落,一溜煙滾到繭堆裏,打亂了原本整齊的隊伍。

神看了她一眼,背過身,側躺在沙堆上,寧安懂了他的意思,這是不想承認又不得不默認。

“你在把你的身體改造成和人類一樣的形态嗎?外表和內裏,都要和人一樣嗎?”寧安繞到神的面前,發現神呆呆的,眼神失去光彩,遭受了重大打擊一樣。

過了一會,神将臉埋進沙子,寧安好不容易才将裝鴕鳥的神給揪出來。

嗯,還是幹幹淨淨的一張臉,免得她拿布擦了。

“安安,我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神想起了祂,在寧安沉睡期間,他吸取了塔蘭和【禮物】的記憶,知道祂就是超越一切的存在,而他……

只不過是祂微小的一部分。

【禮物】都是祂的。

寧安也是祂的【禮物】,不是他的。

他弄錯了。

“這很正常啊,我之前還想要你送我回到原來的世界,但是你好笨哦,我後面就不指望你了。”寧安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包括一開始不讓她肚子痛在內的,神沒有做到的各種事情,神聽到後面眼睛又濕潤了。

跟祂比起來,他好沒用。

“我不是在指責你啊,我想說的是,就算你不是人、不聰明、不能做到一些事情,我也喜歡你呀,你要是什麽都能做到我還不會和你在一起,那也太恐怖了。”寧安莫名打了一個寒顫,那才是無所不能的、超越維坦大陸神明的、真正的“神”,

比如連神都沒有察覺到的,祂。

“安安,你真好,是我的,是我的……”神陷入沉思,過一會不抑郁了,整個人都纏上來,恨不得身體化作繩索将她纏得嚴嚴實實的。

“先把黑石城的人放出來。”她将人拍下去,讓他将這裏上千個繭弄破,從結果來說神做出的事是挺邪門的,符合他邪神的定位。

肉繭破開後迅速枯萎,所有的生機消失,成為癱軟的皮,像是養分全部被繭中之人吸收了。

長久的軍事化訓練和對抗穢物的經驗在此時發揮成效,黑石城的人沒有慌亂,反正也沒少個胳膊或者腿,反而覺得更輕松和精神了,所以寧安解釋的時候沒有人吵鬧。

“天上的黑幕我們會想辦法解決……包住你們的東西對身體沒有傷害,你們就當得到了我神主的恩賜,對,就是這樣。”

還有不用祈願和祭品就能得到恩賜的好事?

感謝聲、鼓掌聲、叫好聲混在一起,熱鬧程度堪比過年,寧安看着将皺巴巴的皮提在手中,往家裏提的衆人,對于黑石城人民的彪悍程度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不愧是敢和穢物正面剛的人。

不過,極北之地雖然偏僻,每年也是要向都城彙報情況的,兩年沒去,應該引起了聖萊耶的注意,再退一萬步,這麽一個黑咕隆咚的家夥罩着,效果堪比一千萬的大燈泡,就算離得遠也肯定能有人看見。

這驚喜可真是太讓人驚喜了。

寧安緊緊攥着神的手,神沒有猶豫,悄悄地回握。

巡邏隊幾天後來報,黑幕之外,有裝備精良的冒險者、軍隊,甚至還有異種族,一波一波地發起進攻,但都被擋下來了。

“城主,幹他們,他們居然說我們這有邪神,屁話。”

“正好穢物沒了,拿那些家夥練練手。”

“是啊是啊,大小姐的神明那麽好,他們瞎說,咱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被圍攻這件事激起了巡邏隊的怒氣,在沒有弄清楚緣由的情況下,他們已經摩擦着各式各樣的武器準備沖鋒了。

那勁頭,比打穢物還足。

寧安一頭磕到某位“好”神的手臂上,不會真要打戰吧……

瑪希帝國說是帝國,但皇室對于境內三百多座城池并不能做到強有力的控制,更像是一個松散的聯盟,戰争也有,但是理由和人無關,一般是神明之間的不合殃及人類,或者人類猜測神明的意思導致沖突。

“賜予我們恩賜的神明與其他神明對立,他們的信徒執行神的意志,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早有預料。開戰與否,之後再說。”

黑石一聲令下,巡邏隊閉嘴,和其他人交班去了。

穢物沒了,習慣依然保留着。

“安安,我把那些神都吃了吧。”神聽着她和黑石的讨論,搖搖她的手臂,笑容燦爛。

黑石的手抖了一下,就算他傾向于這位神明,但是把其他神都消滅這種事他可從沒有想過,可這位邪……大人卻說得如此輕松。

神的反派屬性真是根深蒂固,寧安捂住他的嘴:“在我讓你說話之前,保持沉默,好嗎?”

他點頭。

他們決定暫時不打開黑幕,先獲取更多的情報,畢竟有兩年多的斷層,得好好研究一下那些神明到底是什麽态度?

極北之地占據了瑪希帝國接近四分之一的土地,因為“神棄之地”的名號,有不少異種族在這裏生活。

大家都是被抛棄的,彼此安慰。

去往邊緣地帶的路上,穴矮人、綠精靈、雪妖等等原本在做自己的事情,隔着老遠看到神直接就四處逃竄,火燒屁股一樣。

并不是每一處都封鎖嚴密,寧安帶着神從沒有駐守的缺口出來。

外面的天氣不錯,陽光很好,落在青色的草木上,反射光亮。

要不是巡邏隊的報告,她肯定會覺得一切都寧靜祥和又美好。

“神,你能找到其他神明嗎?”

“可以。”

神擡起頭,他能感覺到,那股奇怪的氣息,就在那。

“那我們去找他們聊聊吧,不要吃他們。”她之前在神和其他神明之間搖擺,從沒考慮過正面突破的可能性。

但是黑石城的人,面對惡心的穢物都往前沖,那麽她和神明談談,将謎底一把揭開,也不錯。

她讨厭模糊不清的暗示。

這麽一小會功夫,白袍神侍從四面八方而來,看不清臉,他們都念着同一句話:“禁止邪神靠近神主。”

不像真人,像傀儡。

那些神急了,害怕了?

“你背叛了人類。”

沒有指名道姓,但寧安知道是說給她聽的,她唇角上揚:“我又不是這裏的人。我真的很好奇神國是什麽樣子的,我只是想去看看,順利談一些事情。”

“寧安,走吧。”神的眼裏沒有那些突然出現又嗡個不停的家夥,拉着她就走了,踏出一步,周圍的場景變成扭曲的線條,彎彎繞繞跟蚯蚓一樣,可是寧安沒有覺得不舒服。

這就是……不會壞的意思嗎?

心髒在發熱,還挺神奇。

兩步,寧安面前出現了一座堪稱鳥語花香、明亮美好的花園,或者說天堂,光是視覺上的享受就已經讓人心情舒暢。

萬神殿中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花叢中,美得各有千秋,分不出上下,一眼掃過去,大概有五十位神明。

“你們……”頓住,神的金眸變得冷漠,寧安拉拉他的手,生怕他一不高興下半身就要變成觸手,像吸收黑霧一樣把神吃了。

“安安,你說。”

寧安尋找冬日之神的影子,熟悉的神明會讓她覺得自在一點。

她看了一圈,沒找到,站得跟木樁子一樣的神明卻先跪了。

跪了?

有陰謀。

這是寧安的第一反應,她把神往後拉拉:“小心。”

“維坦大陸是獻給您的【禮物】,請您收下。”他們齊聲說道。

又是那個詞,但是這和維坦大陸又有什麽關系,寧安的視線在站着的神和跪下的神明之間反複跳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之前不是還要封印剿殺神嗎,怎麽就獻東西了?

神皺起眉頭,不耐煩地一揮手:“你認錯了,我不是祂。安安,不是要和他們談談嗎?我帶你到這了,你怎麽不說話?”對上她又笑得春暖花開,邀功似的。

哦,說話。

寧安機械性地開口:“你們不是和他正邪不兩立嗎?”

“不不不,我只是遵照祂的意志,我是祂的一部分,是【使者】……犯了錯,玩了祂的禮物……要為祂獻上新的有趣禮物,那就是我自己,只要這樣才能得到祂的寬恕,但是我堅持不下去了……維坦大陸是祂的,求祂收下……”

邏輯不通的話裏說的是祂,但是這些神明的眼裏看得全是她旁邊的神。

“安安,他們在污蔑我,我不是祂,我比祂沒用多了。”眼看着神就要甩出觸手,寧安抱住他的腰,大聲喊“不行”。

那些神明失望地垂下頭,仿佛沒有被觸手貫穿是一件多麽讓人遺憾的事情,很快就有瑟瑟發抖起來,像剛出生就倒黴地遇到傾盆大雨的鹌鹑。

“所以,祂到底在哪?”

神明顫抖着望向神。

“我只是祂的一部分,安安,我告訴你了,我坦誠了。”神的觸足在地上拍來拍去,攪得花朵零碎,焦躁不安的氣息溢滿花園。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缺乏對祂的尊敬,和那些神不一樣。

寧安的喉嚨極其幹澀,心髒熱得仿佛像火山噴發,這次醒來之後,她對于異常的警報好像壞了,在這一刻,它又開始發出警告。

“你的身體裏,就有祂之前的【禮物】,是祂,是祂……”神明齊聲尖嘯,寧安捂住耳朵,在神動手之前把他撲倒。

這些神明,好像在故意激怒神,迫不及待地求死?

寧安坐在神的小腹上,抱着其中一只吸盤觸手,找到了曾經神不讓她觸碰的特殊吸盤,抓着自己的一縷頭發在裏面掃來掃去,神不出意外地癱軟了:“安安,不能這樣……”

“你們都別吵,讓我冷靜一下。”

伴随着神壓抑到像是哭泣的細弱聲音以及緊繃到極致的腹部,寧安将前前後後的事情捋了一遍,特別是手腕上的小黑和她被弄壞的事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将濕潤的頭發抽出來,她望向捂着嘴努力不發聲的神:“我暫時相信你,你不要騙我。如果你之後變成祂的話,我、我……”

對上那樣的存在,她又能怎麽樣?

“安安,我不是祂,他在騙你。”神将敏感地一塌糊塗的觸足變回去,語氣委屈,“我被你用頭發随便攪攪都不敢動,祂不會,祂是讓塔蘭和【禮物】恐懼的存在,不是我這樣的……”

寧安沉默,夢境之主就很怕你啊,同為【禮物】,就算是我,有時候也會心驚膽戰的。

寧安又不說話了。

神急于和祂撇清關系,努力證明他超級弱的,想出了一個天才般的主意。

他變成了一只不到巴掌大的棕色兔子,爪子扒着寧安的手指不放,絨球般的尾巴晃來晃去。

“安安,我不是祂,我是一只兔子……”

跪在花叢裏的神明滿臉幸福,目睹這一幕,一定會死,太好了。

寧安把小奶兔放到手心,他圓圓的金色眼睛依戀地望着她。

可惡,他真可愛,對着這樣一個小東西生不起氣。

“我的尾巴、耳朵、肚子,都給你摸,我和祂一點都不一樣。安安,親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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