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驚變

姜君是否背叛并不重要,但他的身份極為重要。

姜君姓姜,名柳,君是他的爵位,也用作尊稱,晉統百國得天下,但凡強國都是血戰而下,唯有齊國不戰而降,又因齊國先祖姜尚是周朝肱股之臣,也是武王伐纣之後第一個分封得國的功臣,姬皇立國之後同樣第一個封賞齊姜王室,以君稱之。

百國王室并非個個都能得封君爵,事實上如今晉國君位只有六個,除了齊姜之外,最大的君也不過食邑三千戶,而齊姜食邑萬戶,這就是識時務了,齊姜不僅令族中子弟為官入仕,更代代遴選好女入宮承寵,以君爵行士族之事,才得以繁榮昌盛。

姬越的母後正是出身姜姓,姜君是她長兄嫡子,人才出衆,無論是為了姬越的終身還是姜姓的未來,她都在撮合姬越和姜君這件事上盡了全力。

姬豈認為姬越小時候喜愛姜君并不準确,只是因為只要姜君入宮,她就會被母後叫去,時日長了,也就習慣和姜君待在一起。

姬越不喜歡姜君,但從未想過他會背叛,姬豈也是同樣,所以正在一個月之前,姬豈将京畿四大營之一的虎豹營兵權交給了姜君,這是他留給姬越的一條退路,一旦姬越身份暴露,即便手持虎符怕也很難調兵遣将,所以姬豈認為姜君手裏有了兵權,無論在何時,姬越都能夠全身而退。

不能再猶豫了!

姬越心裏轉過萬般念頭,擡手招來一名宿衛吩咐幾句,随即翻身上馬,直入宮門。

晉國實行募兵制,招募良家子為兵,稱武卒,武卒數目不多,一旦有大的戰事需要,還是按照慣例征發男丁入伍,姬皇在此基礎上改進軍制,令男子成丁後服兵役兩年,稱更卒,農閑期舉凡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要在軍屯集合操練,自帶食水,不僅減少了軍費支出,還大大增強了軍隊的戰力。

京畿四營和戍邊三軍是常備軍,輕易不動,用的都是精銳武卒,姜君手中的虎豹營由重騎兵組成,是京畿最精銳的戰力。

姬越回到寝殿,将找到的三枚虎符挂在腰間,從左往右依次為飛鷹,骠騎,橋山,其中飛鷹營是全步兵組成的銳士營,持長矛可力戰騎兵,這是姬越本就有的一枚虎符,另外兩枚虎符是一年前姬豈悄悄交給她的,骠騎營是輕騎兵大營,騎兵九千,弓手三千,通常用作遠程策應,剩下的橋山大營,則是姬越全部的希望。

橋山營又稱橋山軍,兵員三萬,姬皇曾贊其百戰九十勝,餘者皆平,最重要的是,和其他大營的募兵制不同,橋山軍由初代武卒之後組成,代代從軍,傳承武技,男子自成丁入營,五十方歸,戰力為天下之最。

姬越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試探和權衡上,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個!

煌煌國都,夜色靜谧,無數的人沉浸在睡夢之中。

整個康王府驟然從一片濃煙哭嚎中醒來,時年四十七歲的康王姬平一把将睡在身邊的美妾推開,肥胖的身子靈活地一滾,連鞋襪也來不及穿,幾步跑出房間,迎面撞上康王世子,世子姬肅的反應極快,迅速地組織起人手組成肉牆抵抗火勢,路上還救下了二公子姬則。

火勢很快蔓延開,康王和兒孫幾個被人群拱衛着朝外逃離,一路被燒死的人至少也有十幾個了,但誰也不敢撇下主人私自逃走,救主而死只是一死,成為逃奴被捕卻是要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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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衆人齊心協力推開熊熊燃燒的大門時,卻被門外的情景驚呆了。

黑壓壓連成一片的武卒立在外面,弓兵成列,騎兵整肅,步兵的長矛一致對着門口,顯然不是來救火,而是來殺人的!面無表情的太子殿下騎在一匹紅鬃馬上,目光對準被人群拱衛的康王和幾個熟悉的面孔。

電光火石之間,康王明白了什麽,張口欲呼,姬越擡了擡手,身側的宿衛一直按在弦上的箭瞬發而至,沒入康王的喉嚨。

随即弓兵上前,箭出如雨。

姬越守在康王府的門前,并不禁止奴隸的逃亡,只是見到一個姬姓之人就下令殺死一個,直到烈火焚燒一切,十來具屍體被挑揀出來放在一起,宿衛仔細查驗過後,報知姬越,“康王與公子公孫皆驗明正身,小郡主被濃煙嗆死,面部完整。”

即便已經是個死人,宿衛也不敢去驗郡主貴體。

姬越點點頭,她認得出來這位二堂姐的容貌,對宿衛道:“你帶一百弓手去趟松陽郡主府,不必牽扯太多,誅殺松陽郡主及其子即可。”

松陽郡主與夫婿魏懸分居多年,兒子也是和面首所生,魏懸是魏家家主嫡次子,真要殺了也沒什麽,但姬越并不想牽連到魏家,故而有此一句。

宿衛連忙領命,就近帶了兩列一共百名弓手前往松陽郡主的府邸。

姬越調轉馬頭,帶着剩餘的近萬武卒浩浩蕩蕩行走在禦道上,馬蹄過處,家家戶戶緊閉門窗,不敢作聲。

完全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甚至沒有驚動姬豈,姬越從京畿三營抽調兵力兩萬,剩餘兵馬合圍虎豹營,将康王府一網打盡之後,屯兵宮門前。

一夜之間,翻天覆地。

姬越靜靜坐在馬上,看着漸漸升起的朝陽,心情也跟着漸漸升起,她無數次地設想過自己會如何登基,卻從未想過會踏着屍骸走到這一步,然而此時,她的心裏除了一點未盡的後怕,只剩下安心。

也許她已經這樣想過很多次了,也許姜君沒有背叛,也許昨天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她只不過是要一個動手的借口。

她有很多年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有時夢見女兒身被撞破,一旦驚醒,就是一夜無眠。她見到康王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盯住他的脖子看,想象着一刀割開鮮血淋漓的模樣。她很不喜歡康王府的幾個堂兄,康王世子有一次騎馬摔傷,她第一反應就是怎麽沒有死。

如今當真做到了。

姬豈一夜睡至天明,內侍順意是他用了半輩子的宦官,很快上前來服侍他更衣,姬豈笑道:“又不是朝會,換些輕便的衣物來。”

順意聽了,眼眶就是一紅,跪伏在地,哭道:“陛下,太子發兵圍城,現帶兵在宮門外,請陛下提前傳位。”

姬豈愣住,似乎并沒有反應過來。

順意連忙又把昨夜發生在康王府的慘案一一說了,末了又勸道:“太子手持三營虎符,禁軍不過八千,陛下莫要逞一時之氣……”

姬豈愣了一會兒,漸漸回過神來,只道:“更衣。”

天子冕服,九旒冕冠,玄衣纁裳,十二章紋,上繡日月山河,以示承天景命。

看見父皇穿着如此鄭重的禮服步出宮門,姬越就知道他終究沒有怪她。

有時候姬越也很奇怪,像父皇這樣心軟的人不過是占了嫡長,為何就能穩坐帝位三十年,她翻身下馬,動作仍舊遲緩了一瞬,原本稱得上愉快的心情又慢慢沉澱下去。

姬豈一言不發走到行稽首大禮的姬越面前,站定片刻,随即堅定地伸出手把姬越從地上扶起,聲音略微嘶啞,“今日是正日,開宗廟,為吾兒行祭祀大禮。”

姬越的心猛然跳動幾下,還是說道:“父皇,昨日康王府上下死于失火,今日就行大禮,是否不太妥當?”

姬豈握着姬越的手一緊,随即微微顫抖起來,輕聲說道:“直接葬入陪陵吧。”

陪陵是天子陵墓的附屬,他不想讓康王府衆人的屍體在宗廟過一遭,葬入他的陪陵正合适。

姬越沒有再推辭。

不多時,夜間就已經被驚動的各家士族也得到了消息,除韓家人驚惶難言之外,其他各大士族都第一時間由家主帶領族中掌權子弟随同前往宗廟行祭祀大禮。

周禮繁瑣,到了晉朝就簡單許多,帝王登基差不多需要前後三日,第一日開宗廟行祭祀大禮,告知先祖,第二日開朝會行登基大禮,晉宮易主,第三日群臣行面君大禮,昭告天下。

姬越在祭祀大禮上見到了韓闕和韓青,韓闕仍舊是先前那副模樣,只有韓青面上略有不安,姬越很清楚士族都是無利不起早,沒了康王,韓家想起心思都找不到拱衛之人,晉室人丁稀少,姬豈這一代有兩個兄弟純屬撞運,康王能生三個兒子更是稀少,姬豈之前單傳六代,最近的血脈都出了五服,早就是庶民了。

姬越只是看了韓闕幾眼就沒再注意他,接連三日大禮結束之後,早就為姬越即位準備好的朝會冕服也送到了她的宮殿裏。

因為是新制了沒多久的,這套冕服顏色比起姬豈的冕服更鮮豔,少年豔色,暮年蒼灰,本是天道常理。

姬越把冕服換上,束發戴冠,冕旒遮眼,佩上沉重的天子劍,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從今日起,天下進入她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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