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上與太妃行年宴

姬越沒有意識到。

在她看來, 她當皇帝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別說她生來就是太子,哪怕上頭還有個太子,難道她就能老老實實地在宮裏養到十七八然後随意嫁個男人過日子?此外她也不覺得做皇帝是件難事, 權力在手, 俯視蒼生的感覺不是很好嗎?

至于繁重的公務, 複雜的政局,以及各種各樣需要操心的事情,那不過是在擁有了一大片良田之後需要操心的小問題, 即便良田多蟲害, 也沒有那個農夫會棄耕。

新年的頭一天, 從皇家宮殿到鄉野民間,無不透着喜悅的氣氛,姬越一早就在北宸宮坐下,宮中的妃嫔……哪怕不是她的妃嫔,也要來與他見禮, 雖說禮儀之中這些妃嫔是姬越的庶母,她做太子時還是需要客氣一下, 但如今她已經登基, 晉室是少有生育有功的妃嫔還不是帝皇親母的, 所以對于這種太妃的态度不太好說, 屬于可以斟酌, 尊敬有尊敬的說法,輕鄙有輕鄙的說法。

今日是有史官在的,姬越的态度比較溫和, 但也沒說起身和這些太妃見見禮什麽的, 那就有些裝得太過了。

史官雖然要記載帝王生平, 但真正落到紙上的也就是一些重要場合的講話和大小政策之類,有時也會記載一些和臣子的相處,比較剛一點的史官還會記載一些後宮的事,很容易給人一種史官無處不在的錯覺,但事實是,史官只會在年節宮宴一類的場合才能進入後宮,其餘時候,史官也都是和同僚一樣上下朝的。

史官的正式官名為太史,并非只有一個人,太史令才是那個無處不在記載君臣言行的,底層的史官大多時候記載的只是各地郡縣大小事宜,也負責替太史令潤筆,整理史料,保養古籍。

周時史官地位不低,畢竟有筆如刀之人,群臣都得退避,到晉時漸漸成為普通官員,有時帝王還能和史官稍稍讨價還價,把事情潤色一下,這是常規操作。

姬越不認為改幾個字就能把她做的事情美化多少,對史官也沒有什麽多餘要求,史官是歷史長河裏的執筆人,本身是要和時代割裂開的,她甚至沒把史官當成人來看待,用小v的話來說,那就是一個攝像機,将她所做的事錄制給後世看看罷了。

前些日子陪伴了姬豈一生的太史令張安過世,從姬越開辦盜童案以來的太史令是張安的兒子張異,今歲剛滿二十,卻老成持重像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這自然不是讓異靈給附體了,而是太史令世家從小教育出來的。

作為特殊職業從業家族,張家從千年前晉國還沒稱霸時就開始做史官,代代傳承,明哲保身,靠的就是一個穩字,張異學得像個啞巴,平日裏十天半個月不說一個字是常有的事,不結交朝臣,不結交朋友,領着朝廷俸祿做事,回家就閉門宅居,清苦,但平安。

新年宮宴上,張異的座次距離姬越極近,但他不算在席上,而是靠後在一根柱子邊上,桌案上也沒有珍馐美味,只有一盤羊肉兩張餅,加一壺清水,此外攤着幾卷竹簡和筆墨,別人在歡飲過宴,他則要豎着耳朵記下任何他覺得可以記載下來的字句。

姬越喝了兩杯酒,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就讓宮中太妃們自行入席,純粹是吃,自從姬越登基,宮中已經很久沒有歌舞之聲了,衆人也都快習慣了,就在這時,一個末席的妃嫔忽然大着膽子看了看周圍,略略直起身子看向姬越的方向,有些緊張地說道:“陛下,今日是新年家宴,空飲難免乏味,妾想清歌一曲,為宴席助興,不知陛下意如何?”

這妃嫔所說是清歌一曲并不是誇贊自己歌聲清冽,而是不要奏樂清唱,這非常考驗功底,一旦唱好了卻是很引人注意的。

姬越略擡了擡頭,末席距離她畢竟太遠了,看不清人臉,甚至連人也就看個輪廓,她略微反思一下,覺得大過年的沒有歌舞确實有些幹巴巴的,左右也沒有朝臣,都是宮中妃嫔在,她也就随意點頭道:“善。”

那妃嫔一下子就站起了身,差點把桌案上的酒壺帶倒,起身上前幾步,确保姬越能夠看清楚她的臉了,人也距離上首只有五六個桌案的距離,剛好停在太史令張異的座椅前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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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越不通音律,只能分辨得出妃嫔的歌喉确實很好,清歌一曲之後,耳畔似乎還能聽見一點幽幽的餘韻,又見人滿臉紅暈,顯然十分局促的樣子,就緩和了幾分,說道:“唱得好……”

話音未落,那妃嫔就急忙道:“那妾再唱一曲!”

然後她就站在那裏,當真又唱了起來。

姬越一般不常見到會打斷別人說話的人,她自己甚至都不會打斷臣子發言,一時都有些愣住了,但在有心人看來,陛下直直看着宜美人發呆。

宮妃的思想,很多時候是有局限的,士族養女兒一養顏,二養身,三養儀氣,也就是說主要保養臉和身子,然後培養禮儀和氣質,此外也可以按照個人條件選修一點琴棋書畫的技能,除此之外,用來聯姻的女兒教管賬理家乃至和妾鬥法,奔着送進宮來的,這些多餘技能就不用學了,學多了人就太精明,太精明就不容易得寵了。

說白了,後宮就是給皇帝緩緩心情的地方,誰也不大願意忙完了朝政回來還要聽枕邊人谏言幾句,所以宮妃滿腦子是君王恩寵并不奇怪。

宜美人急,她當然急,她比麗夫人還要大兩歲,這麽多年在宮裏,姬豈在的時候只召過她兩次,位分極低,本就舉步維艱了,前些日子更慘,她家也被牽連進去,只不過比起那些動辄車裂絞刑的大士族,她家就沒什麽牌面了,是因為大伯一家侵占當地良田近千畝,她兩個哥哥跟着撿了點便宜,貪了十幾畝田,因為一直在處理士族案,這種小案就一直放着沒人管,她也是前幾天才知道這事。

大伯一家都已經埋了很久了,可她兩個哥哥還在牢裏關着,也不說處理也不說放,牢獄裏是人待的地方?

一曲唱完,姬越還沒開口,媚娘就笑道:“這位姐姐的嗓子都要唱啞了,歇息一下吧,否則來日陛下想聽卻聽不到了,豈不可惜?”

這話看似平常,但很多宮妃聽來卻帶着濃重的威脅之意,堪稱刀不見血。

坐在不遠處的張異沉思片刻,忽然提筆落字。

姬越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到張異,讓自己保持一種不引人注意的姿态是太史令家族的必修課,張異二十年紀就已經是老透明人了,但在整場宴席上別人都安安靜靜不動彈的時候,他忽然提筆,雖然動作不算大,姬越還是瞥過去一眼。

前頭已經說過,張異的座位距離姬越并不遠,哪怕是姬越這樣因為長期處理公務稍稍有些看遠模糊的人都能看得清楚。

因為确認宮宴上沒什麽需要記載的東西,姬越對太史令這一提筆起了點興趣,用眼神示意順意去把那卷竹簡拿來讓她過目。

即使紙張大行于世,也和史官沒有太大關系,紙張脆弱,想要流傳後世,竹簡才是硬道理,見內侍上前來取他剛寫的那份竹簡,張異臉上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讓開了袖擺。

順意是識字的,他瞥了一眼竹簡上的內容,臉上就露出了一點驚色,這種驚色不是堂堂內侍總管不會遮掩情緒,而是給姬越一個心理準備。

姬越在有了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接過竹簡,還是被驚了一下。

“臣記,自建二年,新冬,上與太妃行年宴,太妃娛之,上曰善。”

上指的就是皇帝,這句記載看似正常,但完全不正常,尤其是那句太妃娛之上曰善,字裏行間全然是姬越和庶母行樂的意思。

太史令似有所覺,在姬越看過來的時候肅容起身,立在一側。

姬越把竹簡卷起來,讓順意送回去,對張異說道:“太史令,開春起,明光宮聽事。”

張異連忙行禮。

多了這一出,姬越算是吃不下這頓飯了,她把史官當成工具人,但事實證明史官不是工具人,他有自己的判斷,一字半句就能把事情的原委颠倒過來,她讓張異來明光宮聽事,一是表露自己對太妃沒有觊觎之心的坦蕩,二也是想用繁重的政務來洗洗這個裝滿水的腦子。

姬越氣得拂袖而去。

工具人張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記一句上聞記事,拂袖而去,但還是忍住了,他記一句是公正,再記一句就是摻雜個人喜怒了。

但其實他的內心是很可惜的,他遍讀史料,從這位少年帝王身上嗅到了太多,即便姬越執政手段略微殘酷,他還是不失敬意,可好好一個君王,怎麽就那麽喜歡先皇的妃嫔?一個麗夫人不夠,還要再來多少太妃?

人無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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