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素娘與柔娘

朝廷發下的賞賜很快就到了。

北山郡守許霁也分得一部分, 他将這些賞賜留出一部分賜給守城戰中立功的下屬,剩餘的都添進撫恤款裏,戰死的将士不多,但恺撒的軍隊來時在不少村落殺人劫糧, 死去的百姓多達四五千人。

墨者不留餘財, 生活儉樸, 許霁至今還和家人住在朝廷官署的後院裏, 郡守在地方上的權力極大, 哪怕自身沒有什麽積蓄,也會有富商送上豪宅居住, 姬越就算清查貪污官員都沒有清理這一部分,畢竟如果官員沒有一點好處, 又怎麽能指望他們個個為國無私奉獻?

許霁做到了, 他家無餘財,除去官服之外的衣裳都是妻子女兒親手縫制, 不養仆役, 每年發下的朝廷俸祿只留一部分用以一家生活, 剩下的都會送給郡縣裏無依靠的老人孩童, 經手的錢財從沒有一絲克扣, 以至于兩個女兒都到了婚嫁的年紀, 作為郡守之女,竟然只有寥寥幾個下屬願意替兒子求娶。

兩年前許霁的大女兒許柔娘和一個官員之子有過交往, 但被許霁硬生生拆散,之後那名郎君另娶, 柔娘以淚洗面, 結果那名郎君去年出事, 舉族連坐, 連帶妻家也不幹淨,一并被端,柔娘這才知道父親的用心,父女關系略微緩和,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許霁卻拿着一份官學名單找到了女兒,要求兩個女兒報名入學。

小女兒素娘今年剛滿十四,正是活潑的時候,聽說官學裏會有很多同齡人一起學習,心都要飛了,連忙點頭答應,柔娘卻覺得不能接受,這件事情她早就聽說過,還和幾個小姐妹議論過,都是當成笑話來聽的,天子雖然是女子,也給了她們不少親切感,衆人也都暢想過以後嫁人能擁有更多的話語權,但收女子入學就太出格了,或者只辦女學也可以,直接要求男女同席,這怎麽可能呢?

柔娘當時還和小姐妹說,肯和男子一同入學的,恐怕也只有那些窮到沒飯吃或是不知廉恥想要在學裏找夫君的女娘了,正經人家哪有這樣的。

不料轉頭才散了聚會,自家父親就拿着名單來了,柔娘眼淚都下來了,哭道:“別人家的大人都是不許,讀書識字是好事,但女子怎可與男子一同進學?往後還怎麽嫁人呢?”

許霁一點都沒有被女兒的眼淚打動,只道:“女子名節是儒家的事,父親從未教過你這些,人生于天地之間,總要留下點什麽,找個情投意合的夫君,替他生幾個孩子,和鍋碗瓢盆過一輩子,就是你活一世的抱負?”

柔娘聽了這話卻忽然鼓起勇氣來,說道:“大人是一地郡守,我為何要去過和鍋碗瓢盆為伍的日子?這只是我們家而已!別家哪怕是官職比大人低的,都有仆役伺候,住在朱紅樓宇……”

許霁眉頭擰起,說道:“這就是你想說的?”

素娘吓得連忙拉扯姐姐的袖子,柔娘卻只是昂着頭,用流淚的眼睛看着自家父親,哭着說道:“為什麽我從小就要和妹妹擠一間屋子?為什麽我想要一件布料都買不起?為什麽我們家連一輛馬車都沒有?我是郡守的女兒,不是貧家的娘子!”

許霁說道:“正因為你是郡守的女兒,不是郡守。”

柔娘的哭聲更大了。

許霁深吸一口氣,說道:“為父同你講過許多道理,今日就不講道理,七月入學,抓緊時間看看書吧。”

柔娘尖叫道:“我不想看書!我不想進學!父親,我已經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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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霁轉身就走,沒有給她留下抗議的餘地,柔娘捂住臉,哭得力竭聲嘶。

作為一郡主官,許霁這點自由還是有的,他沒有理會女兒的反抗,直接替她報上了名字,這也是所有官學報上來的名單裏,身份最高的兩名女學生。

加上女闾案願意入學的一千多人,各地又陸陸續續添了一些自願報名的女子,首批官學女學生的數額終于滿了五千人。

事實上就國子監開辦的兩年經驗來看,這五千人最後能剩一百個都是好的。

人數收齊,姬越就不再去管了,都讓她一把抓她也忙不過來,這件事情主要還是交給韓闕去辦,韓闕又将比較難辦的部分勻給了韓和一些,一時間,韓家氣焰極盛。

魏期立功的消息傳到曲沃的時候,魏家主也不由得振奮了一些,權臣之間此消彼長,韓闕氣盛一點,他就氣弱一點,他氣盛一點,韓闕就氣弱一點,但兩人真刀真槍下場去鬥顯然不可能,于是比兒子比侄子比族子就成了士族之間的常态。

雖然自從陛下登基之後,以前作為士族聚會地點的各種清談場所都進入了淡季,有一部分是因為朝中開始不尚清談只講實績,更重要的原因是以前一些清談集會的常客熟臉都沒有了,墳頭草比白起都要高。

朝堂上明争暗鬥從未停止,哪怕閨閣……适齡郎君圈子裏也在激烈競争。

曲沃戀愛季已經過去很久了,大部分适齡男女都已經成婚,但有那麽一小撮身份夠高,長相夠美,人夠優秀的郎君們則被有意無意地留下來了,這些人活躍于朝堂上,每逢朝會都在積極表現,想盡辦法在陛下面前露臉。

和魏懸的想法南轅北轍,總有家族為了更長遠的未來決定放棄一些東西,女君畢竟不同于男皇帝,男皇帝妃嫔那麽多,誰都能生,但女君無論是為了控制風險還是其他方面,最多只會為一兩個人生下孩子,一個家族出了一位太後,至少三代榮寵,那麽出了一個皇父呢?

總是利益動人心。

姬越對此絲毫不動心,從醫學上來看,女子最佳的生育年紀在二十五歲之後,沒有儲君,社稷不穩,她不會等到那麽晚,但也絕不會在二十歲前生子,她要為自己的身體着想。

官學的事情如今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街市上,甚至是鄉野之間,都是一個大話題,諸如哪家的娘子死活要去,哪家因為阻攔女兒入獄,哪家的女兒比較懂事,理都沒理之類,各個地方的話題都是大同小異,而最後關頭打消念頭的人也在這部分閑言碎語裏多了不少,最後七月開學時,各地郡縣招收三萬名男學子僅有五人因病未能報到,五千名女學生卻少了六百多人。

柔娘在開學前一個月想盡了辦法,夜裏用井水沖涼,刺繡時用剪子劃傷手,好不容易扭傷了腳,卻被許霁讓人擡着她去了官學。

素娘原本也是和幾個朋友說好了去官學的,但到了報到的時候卻只有她一個,姐姐坐在椅子上被擡來,一直在哭,她也不想去聽哭聲,只能一個人找了位置坐下,沒坐一會兒,身邊就坐了一個氣喘籲籲的小胖子。

小胖子穿着一身綢緞衣服,因為報到時擠着了,累得直喘氣,見到素娘時嘿嘿笑了幾聲,“阿素!我就知道你會來!”

素娘也認識這個小胖子,是郡裏司糧官的小兒子周原,一家子從老到小都很胖,還因為這個被曲沃來的鳳翎衛懷疑過,但最後一查才知道,小胖子家裏不僅沒有貪污,每逢艱難年景還會自己往郡裏糧倉添糧。

素娘和這家的兩個娘子交好,見到小胖子坐在旁邊,她松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還好是你,真不知道官學怎麽想的,一定要女子和男子坐在一起。”

周原搖頭晃腦地說道:“這你就不懂了,陛下要的是和男子同朝為官的女子,就得從官學抓起,如果連和男子坐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那還怎麽同朝為官,都低着頭站在邊上嗎?”

素娘不怎麽服氣,“我只是不樂意和男子一起坐,你怎麽說得我像怕了你似的?我才不怕你。”

周原笑得一張胖臉直顫,拍了一把桌子,說道:“好!有志氣!我就反感那些柔柔弱弱見人就躲的小娘子,能上學為什麽不上?能做官為什麽不做?我姐姐也是,怎麽勸都不肯來,再勸就哭,煩死了。這樣,阿素,你以後有什麽不會的都來問我,我給你補習!”

素娘的臉有點紅了,尤其見其他人都朝她看,但這反而讓她心裏升起一股奇怪的驕傲感,她把頭高高地昂了起來,哼道:“你要是有不會的,我也會教你的。”

小胖子笑得更開懷了。

兩人平日裏沒有太多交流,在官學反而聊得十分投機,小胖子還給他的幾個朋友介紹了素娘,素娘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梗着脖子坐着,說話的聲音都比先前大了一些。

柔娘一個人坐着,離了家人,周圍的人都在忙着報名,也有不少女子穿梭其中,她哭着哭着就不哭了,默默坐了一會兒,然而但凡有人敢靠近,她就瞪,到最後也沒有人敢坐到她的身邊去,因為是郡守的女兒,倒也沒有講師敢多言。

報名之後的半日課程裏,素娘和小胖子周原時不時讨論幾句,又引來幾個前後桌的讨論,到散學的時候,已經有了好幾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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