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已經每天坐在同一個位置喝茶五天了。

烈日炎烤,目光之下是滿目的黃沙。

從耳邊、發間呼嘯而過的風也夾雜着沙塵,帶着戈壁特有的滄桑與悲涼的氣味。

三岔口茶館,坐落在尹國與姜國邊境、戈壁邊上。茶館名如其地形,茶館背靠着一個連接着戈壁,山路和一個邊陲小鎮的三岔路口。

而那個男人——

他每天都早早地在茶館門口候着。在太陽剛剛升起,還是那種蛋黃色的時候就坐在了茶館門口棚子下的長凳上。

哦,蛋黃色,這是阿飛的比喻。

阿飛——是這茶館的主人。

她這些天早上一開門就能看見那個男人已經坐在門口,向遠方看或者就靜靜地看來來往往的人。

他穿的是麻布的衣服有些舊了,頭發卻被整齊而直接地打成一個髻。他露在衣服外的脖頸和臉上都有着傷痕,有些淡淡的看來有些年頭了,但大部分能看得見的還是新的傷疤。

可他的眼睛很亮,阿飛每次看都覺得要頭皮發麻。。

她泡好茶後放他桌子上,照例笑着問他:“客官,要吃什麽?”

他就會簡短地回答:“一碟花生米。”

他每天都來,每天都要一碟花生米——可是阿飛每天都像前一天沒見過他一樣,笑着問他要什麽,給他端來,然後除了添茶水,再不理會。

本就是萍水相逢,如此陌生已經很好。阿飛想,自己可不要跟他有什麽糾葛。

第六天的時候,鎮上的衙役老孫來了茶館。老孫是一名退伍的老兵,現在在衙門做一個衙役,他算是茶館少有的常客,也是阿飛稀有的朋友中的一個。

他因為有這個年紀了,又膝下無子,平素沒事就在鎮子上閑轉悠,沒事也常來茶館喝個茶——當然這可不能成為他成為阿飛朋友的原因,阿飛與他熟識是因為他是她來這個鎮子是上認識的第一個人。

在此,要先說聲,我們的阿飛現在的可是完全的男人扮相。穿着男人的粗布袍,袖子向上挽到肘部,頭發也随意地挽成一個髻在頭頂。老孫剛認識他時,說他長得俊俏,要給他娶個妻子,阿飛就說家鄉已經有老婆了,自己在外跑,老婆在家看家。老孫心裏感嘆着可惜,也沒再說這事了。

老孫看到那個男人坐在那喝茶,略為一驚,看了阿飛一眼,阿飛無奈地聳聳肩。

“他怎麽找到這裏來的?”老孫彎下腰誇張地掩着口,輕聲問。

“不知道,幾天前就每天在這坐着喝茶了。”

說來,阿飛第一次見他還不是在這茶館裏。不,是在這茶館,卻不是以這樣喝茶的姿态。

——比這可要狼狽的多!

那是半月前,姜國與尹國的一場仗剛結束不久,一個晚上,阿飛被敲門聲驚醒。

一開門,老孫背着一個高大的人就闖進來了,兩個人身影疊在一起像是什麽兇猛的怪物,把阿飛吓了一跳。

待把他放在地上,借着月光,阿飛才看見這人一身都是血。

阿飛驚得往後跳了一步,“這……這是什麽?”

老孫急切地說:“阿飛,你快看看能不能救他!”

阿飛無語,“老孫啊,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這不是醫館,我也不是郎中,別一有傷兵就往我這搬啊。”

阿飛頓時後悔在老孫風寒時自己給他開的那服藥了。

那時老孫風寒十分嚴重,幾天都下不了床,她去看望老孫,老孫抱着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自己是不是要走了。

阿飛看了一下他的病情,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死不了,死不了,給我看看你的藥方。”然後她提筆在上面減了幾味藥又加了一味藥,老孫一開始還不敢喝,阿飛揮着手說:不喝算了。

後來老孫還是鼓起勇氣喝了下去,喝了兩次就明顯好多了。

自此以後他就認定阿飛是神醫。

阿飛無奈地解釋說:“小時候跟鄰居大夫學過一些,都是些皮毛……”

前一陣子在打仗,到處都是傷兵,有些還跑到茶館裏求幫助。

經常就是阿飛前一秒還在吃着花生米看着小故事,下一秒就有一直沾滿血的手抓住了桌角或是自己衣角。

像足了鬼故事裏的場景。

有些瀕死的士兵,拼了最後一口氣也要掙紮到這茶館門口再死去。

人啊,就是死也想着死在一個有頂的地方,總好有人會收個屍,總不至于是曝屍沙漠,被野獸叼走或是深埋黃沙。

這樣就導致阿飛生意根本沒法做。

而她可不願幹起這收屍的事,便整天關門睡覺。鎮上的衙役或是利用死屍的地方自會收拾了去。

直到有一天,老孫把她從床上拎起來。

“兔崽子!那些傷兵都是我們國家的戰士,為了保衛我們國家你懂不懂!你有醫術不還不幫着救人,居然關上門在這睡起覺來!”

“老子一開門這裏就是停屍房了!”

“那你怎麽就不能幫忙救救人!虧得一身醫術……”

阿飛捂着耳朵跳走了。

最後還是沒拗過老孫,跟着他去了鎮上的一個醫館救傷兵,做些包紮的事。

阿飛每次一碰到一手的血就會驚得跳起來,附帶驚叫,院子裏的大夫都被他叫怕了,翻着白眼請他出門。

阿飛:╮(╯-╰)╭你看是他們不讓我幫忙……

老孫:兔崽子!

看了眼眼前的滿身是血的人,阿飛轉身就往裏屋走,手擺着說:“不會治,老子又不是郎中!老子要碎覺!”

老孫卻急起來了,拖着地上的人就往裏屋拖。阿飛一進屋回頭看到那人的肩膀已經被拖到屋裏了,地上一溜的血跡。

阿飛:(╯‵□′)╯︵┻━┻

老孫急得眉毛都皺成一團了,語無倫次地說:“不能送醫館……你就救救他吧,看在這些年我也算真心照顧你的份上”

阿飛這回冷靜了下來,她想了片刻認真地說:“其實……這人是你私生子吧?”

“瞎扯!哎呀,反正就是不能送醫館!你一定要救他!我走了!”他知道他還在這阿飛還會跟他貧嘴力争。

說完,丢下一堆瓶瓶罐罐的藥,一溜煙地就跑了。

阿飛爆了口粗,無奈,只得點起屋裏的蠟燭,蹲下來看那人的傷勢。

燭光剛靠近,就看到大片的暗紅,胃裏着實惡心了一把。她撥了半天把那人的手拎出來,拎出一只手卻發現,手腕軟搭搭的,手筋已斷。

她頓時心知此事不簡單,一般的士兵在戰場上哪會被人挑斷手筋。

她用力把人翻過來,将蠟燭再靠近,才發現手下這人穿着的哪是普通盔甲,明明是殘破的金甲!

如果是我軍的将領,哪有落魄至此的道理,而且老孫還說不能送醫館……

她持着蠟燭細看盔甲領上确實繡着“姜”字。

阿飛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的答案,在心裏暗罵着:

“這個老孫,當好人還當到敵國去了,救了姜國的将軍幹嘛,給你當兒子啊!淨幹些惹麻煩的事!”

她想了想,又把這人丢到了屋外,關上了門就要睡覺。

剛脫完外衣爬上床,還沒躺下,又想起剛才摸到的手腕。

手筋被挑,是施刑的結果吧……是被尹國捉到所以嚴刑拷打了麽?

“靠,老子最讨厭嚴刑拷打那套了!”

她咬了咬牙,又披上衣服下了床,把他費力地拖到了地上。從屋裏找到了一個木架子,在屋裏撐了起來,把他費力抱上了架子。

幹完這些她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額頭上附了一層薄汗,她的表情終于認真了起來。她喘了口氣,又接着用剪刀把他的衣服都剪開。

露出皮膚的時候,阿飛勉強睜開了眼看,皮膚上有刀傷,還有鞭傷,交織在一起,整個胸膛都是血肉模糊的。

她去門外端了一盆水,又在爐子上開始燒水。

随便撕了一段剪下來的衣服,就着水開始擦他的上半身。直至染紅了兩盆水,那些傷痕才清楚地顯現出來。

她嘆了口氣,在他右手手筋斷處也擦了擦,聽到了他哼了一聲,她也放輕了手。提起左手,發現這只手的手筋還是好的,她把了把脈,皺了眉。

最嚴重的是內傷。

她直起了腰。

她很少接觸過內傷的例子,而且不看醫書有些年頭了,實在是沒有把握。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目光掃過他身上的傷痕斑斑,走出了屋門。

不一會兒,她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卷銀針。銀針的套上都是灰塵,已經有數年沒用了,她把銀針簡單地清洗了下又在火上烤了烤,開始在他胸口施針。

她一邊嘴裏斷斷續續地念着一些記憶中的口訣,一邊不熟練地給他紮針。每一針落下時,握針的手尚帶些顫抖,但是針一旦刺進皮膚,又穩而有力,食指與拇指撚動着銀針,直中穴位。

最後一針要落的時候,她喃喃道:

“我已經盡力了啊,要是救不了你,你也別恨我。”

接着,持針的手,迅速落下。

針快要紮入皮膚的時候,她突然又停了,輕輕說道:

“你別死啊,我害怕。”

語氣輕得像根羽毛,完全沒了她白日裏說話的那種随意,倒露出些女兒家的怯。

說完撚着針稍斜了一定的角度,針身入皮肉一寸餘。

他嘴角立馬溢出血,要咳,阿飛一急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別咳啊,咳了帶動真氣震蕩就真沒救了!”

一旦咳起來,帶動着胸腔的震動,這些針可就反成取他性命的利器了。

那人在她手下抖了半天,最後也終于沒咳成,慢慢恢複了平靜。

屋子裏靜的只能聽見她的呼吸聲,躺着的人如此平靜,仿佛剛才并沒有經歷一場生死的考驗。

又隔了一會兒,她把手拿開,将他嘴裏的血導出來,自己趕緊洗了洗手。

“只要能撐到我拔銀針就可以啦。”她對着他的臉說了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接着就開始處理他胸腹的外傷。

她在老孫給的藥罐子裏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小瓶金創藥是能用的。

她開始給他塗外傷,手指沾了清涼的藥在一個個傷口上畫圈,剛塗第一下的時候,手下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他不喊痛,她的手卻越來越輕。

可是傷還剩一小半的時候藥就用完了。

阿飛犯了難,這些傷已經沾了水,如果不處理很容易就感染。

她沒了辦法,只得用一個土方法了……

她把手洗幹淨了,用手指沾了自己的唾液,往傷口上塗,一邊塗一邊說:

“你也別嫌我惡心……總之,老天保佑咱們以後再也不會見……”

幸好剩的傷不多了,她塗一次就用洗一次手再沾上唾液塗一次。

唾液的作用自然遠比不上藥,她想了想,就如法炮制又塗了一次。

折騰了半小時後,外傷終于是處理完了,也該起針了。

她摸了摸脈,他還有脈象在。

“喂,最後的時刻了,你要是敢死,浪費我這麽半天勁,老子就在你死後鞭屍!聽到沒?”

那人居然還哼了一聲,阿飛頓時覺得心裏竟不那麽緊張了。

她洗了手,一根一根地迅速往外拔,直到最後一針拔出,他居然還又哼了一聲。好像是在告訴她他還活着。

阿飛自然也是成就感滿滿的,她摸了摸他的額頭說:“等燒退了就差不多了……”

她轉身看屋裏到處都是血跡,而這半夜裏她也實在懶得收拾了,就和衣爬上了床。

躺了一會,她想到他燒未退,還在艱難時刻,便翻身面向他所躺的架子的方向:

“喂,你能睡着麽?”

沉默。

“我有些睡不着,你會唱安睡曲麽,我想聽那個……”

沉默。

“好吧,就知道你不會,這首歌是我娘常唱給我聽的,我唱給你聽好不好?”

這次她卻聽到了他的微弱的“嗯”的聲音。

很努力的,也很微弱的一聲“嗯”。

“蟲兒鳴,鳥兒睡,草兒泣,花兒眠……”

沒唱幾句她就沒音了。

屋裏都是她平穩的呼吸聲。

寂靜的、漆黑的夜。

一直閉着眼的他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角有些撕裂,睜起來有皮肉撕扯般的痛。他只緩緩地睜開,哼也沒哼一下。

剛從鬼門關溜過的人,盔甲上還帶着戰場的殺戮的鮮血的味道,夜色裏的那雙眼睛卻尤其得平靜,清亮如月光。

作者有話要說: 人的身份可以有很多,可是在這兒只想做一個好好講故事的人。

如果您已看到這,那麽真的很感謝!祝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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