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兄妹結(一)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阿飛把茶杯端給了這青年人,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骨灰盒,輕咳了一聲道:“兄臺可需要濕布擦拭?”
那人有些失神,片刻後點了點頭:“謝謝,麻煩了。”
阿飛找了塊幹淨的濕布,那人接了過來,細致地擦着那盒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放入胸前。
他将濕布交給了阿飛。
阿飛問:“冒昧問一句,兄臺拿的可是骨灰盒?”
他臉色卻一白,撫着胸口,嘴唇顫抖着說:“這……這是舍妹。”
“哦。”阿飛和步瀾對看了一眼。
看他一副要發病的樣子,步瀾說道:“兄臺節哀,生者好好活着,逝者才能安心。”
他卻搖搖頭,苦笑道:“不,她不會安心,她大概是恨我的。”
阿飛拉拉步瀾的衣袖,兩人到了後院。
阿飛說:“你說他這狀态,讓他說故事、揭傷疤,會不會太難為了。”
步瀾想了一會兒道:“這就要看你的酒是否能夠安撫他了。我倒覺得他太壓抑了,喝些酒、說一說,或許還會好一些。”
阿飛點點頭,“說得有理。”
出來時,阿飛已經是端着一小壺酒來了。
她和步瀾另坐了一桌,她把酒杯往步瀾面前一放,給步瀾斟了一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阿飛扭頭對那年輕人說:“我與這位好友要喝上幾杯,兄臺可有興致同飲?”
那人笑了笑,只道:“謝謝了,不過沙塵暴後還要趕路,我就不陪二位共飲了。”
阿飛道:“無妨。”
接着就聽阿飛與步瀾說道:
“步兄,我前幾日在一酒樓聽過一首小曲,詞句甚是凄婉,至今都萦回于首。”
“哦,阿飛不妨唱來聽聽。”
“唱是不會了,但我可以把詞說與步兄聽。”
“阿飛請。”
“那詞大致是這樣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見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話聲剛落,便聽到那邊茶杯被放下的聲音。
那人笑得很凄涼:“好一個塵滿面,鬓如霜。”
阿飛道:“這是民間的小曲,不過大概說中兄臺心事了罷。”
他起身走了過來,坐在了他們這一桌,自己執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下。
放下酒杯後,對阿飛說:“好酒,是兄臺的收藏嗎?”
阿飛得意地說:“是我自己釀的,千金難尋哦。”
“兄臺怎能把這種寶貝與金錢相比。”他搖搖頭,“有些事,金銀財寶根本不能衡量其價值。”
“哦?”阿飛道,“沒想到兄臺對身外之物看的如此透徹,我等窮人一生注定被其所纏 ,自當沒有這種機會領悟了。”
“我原來也是窮人,不,我現在又豈是什麽富人呢?”他說話有些亂,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
“不過兄臺可要慢飲,我這酒不多的,小店的規矩是三杯半換一個故事,你看可劃算?”
那人低了頭,道:“我的故事?那可要說很久很久了。”
阿飛看了步瀾一眼,步瀾道:“我晚上不當值。到時間放阿金回去就行。”
阿飛對那人說:“我們都無事,願聽聽兄臺的故事。”
“我叫葉元青,原是金元縣的縣令,上個月因拖延修建天子在金元縣的行宮而解職。”
“金元縣?”步瀾轉了轉酒杯,道:“那離這很遠,就是騎馬也要五六天的。”
“是的,自從一個月前解職後,我便離家了,這一個月來一直與妹妹在外未歸。”
阿飛指了指他的胸口的骨灰盒,問:“與……這個妹妹?”
他點點頭。
“在下就只有這一個妹妹。”
這次沙塵暴待的時間似是挺長的。
風猛烈地拍打着門,門鎖撞擊在門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葉元青的故事就在這場風暴中慢慢展開了。
或者說是——葉元青和葉元紫的故事。
這要回到二十二年前。
二十二年,居然都這久了。葉元青感嘆。
那一年,葉元青八歲,葉元紫六歲。
那天下着雪,天氣十分寒冷。
葉元青終于在廟門口看到坐在地上哭的葉元紫的時候,連忙跑了過去。
這麽冷的天,她全身冰涼,葉元青小手抓着她的小手,把她往懷裏摟,眼淚立馬就掉下來了。
“妹妹別怕,哥哥來找你了。哥哥在這呢,別哭。”
這天早上的時候,母親帶他們來這個觀音廟裏燒香,燒完香後母親讓妹妹在門口等着,自己卻帶着葉元青連忙就跑。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一直拽住母親問:“那妹妹呢,妹妹在等我們!”
母親紅着眼咬着牙說道:“小紫本來就是我五年前撿回來的,她不是你妹妹!當時家裏還算富裕能養起她,現在我們家不行了,不能再養活她了。你聽話,跟娘走!”
他一時還不能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卻不願走,在大街上就哭起來:“妹妹還在廟裏,她是妹妹!娘,不要丢下妹妹!”
“她是妹妹啊!”
“不要丢下妹妹!”
他一路拗不過母親,卻在回家後趁母親不注意又偷偷跑了回來。找到她。
終于在廟門前看到她安然地站在那裏,盡管哭成了一個小淚人。
八歲的他,卻用稚嫩的肩膀為她擋住風雪。
兩個人在廟門口,像風中的小樹一樣,瑟瑟發抖。
手卻緊緊拉住,似是長在一起,誰也不能将其分開。
而那一年,他不過八歲,她也只有六歲。
是人們所想的、什麽都不懂的年紀。
卻也是人們所忘了的,最勇敢、最不顧一切的年紀。
他說:“妹妹別怕,哥哥一直在你身邊。”
“哥哥一輩子都會在你身邊保護你。”
多麽年輕而美麗的誓言。
因為美麗,所以現在聽來都會怦然心動;又因為太年輕,所以後來的他們想起來便不禁潸然淚下。
他将妹妹帶到家門口時,母親連忙跑出來彎腰抱住他,一只手輕輕地捶着他的後背,另一只手卻緊緊抱住,“你這孩子怎麽自己跑出去了呢,娘擔心死了!”
他從母親的懷抱裏掙出,固執地說:“還有妹妹。”
說罷擡起了與妹妹緊緊牽住的手。
母親看了也無奈地嘆了口氣,她摸了摸冰涼的兩只手,心疼地說:“好,讓妹妹回來,快進來吧!”
盡管那一天晚上,父親很生氣妹妹回來,不給妹妹飯吃,讓她離開這個家。
“你根本不是我們家的孩子,該去哪兒去哪兒!”
父親紅着眼,壓着嗓子對她喊。
母親在一旁不做聲。
而她就低着頭,泣不成聲。
卻他咬着牙,用桌上的饅頭砸父親:
“壞爹爹,你欺負妹妹!”
她用兩只手緊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眼淚濕透了他的衣服。
最終,他用這麽固執而強硬的姿态保住了她的妹妹。
晚上兩個人在一個房間睡覺,本來是睡兩張床,可是她哭着不願放開他的手,一直保持着兩只手緊緊握住他一只手——這樣的姿勢,這樣毫無保留信任和依賴的姿勢。
為了安慰她入睡,他抱着她在自己床上睡,她睡在裏面,他在外面。
“哥哥……”她帶着濃濃的鼻音,說着又要哭起來,“爹娘說,他們不是我的爹娘,你不是哥哥,這不是我的家……”
“不是的,這裏就是你的家,你是我的妹妹。”他把她摟緊,“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是你的哥哥。一輩子保護你的哥哥。”
從這一刻起,她終于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只剩下了他。
“永遠是你的哥哥。”
這句話曾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溫暖,卻未料也在日後成為他們一生躲不開的魔障。終于于多年後掀出命運悲憫又嘲笑的嘴臉。
十歲的時候,葉元青要去書塾讀書了。
要去書塾的第一天,她挂着眼淚,雙手握着他的手,不願他走。
他摸着她的頭發說:“你在家乖乖待着,中午和晚上都會回家的。回來後你要跟我說你都做了什麽哦。”
她低着頭,還是不松手。
母親去拉她的手,說:“你再不聽話我們就不要你了啊。”
剛說完,她就已經全身發抖了,手握的更緊。
葉元青用雙手也握住了她的手,嘴上對母親說:“娘,你別吓她。”
一旁看着的父親此時也忍不住了,上前就指着她的頭,手指顫抖着說:“真不知道造的什麽孽,撿了個這麽個‘女兒’!拖累全家!”
葉元青低頭在她耳邊說:“你看,爹娘又發病了,哥哥去讀書就能治好他們的病,到時再也不會說趕小紫走了,好不好?”
“那要去多久?”她小聲地說。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就會回來的,你在家等一下好不好?”
“這次我不能跟哥哥一起嗎?”
“等哥哥中午回來就和你一起治爹娘好不好?”
她終于點了頭,葉元青又摸了摸她的頭,說:“一定要等我哦!”
“恩。”她很用力地點了點頭。
緊緊握着的兩只手這才松開。
中午葉元青回來的時候,在家門口的小路上就看到了小小的人影。
她也看到了他,連忙就跑過來,口中一直念着:“哥哥,哥哥……”
他熟練地牽起了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輕輕地拍去了她背後在牆上蹭的灰。
“半天做了什麽?”
“我在疊紙,像哥哥以前教的那樣。”
“你都記住了啊?”
“嗯,哥哥做的我都記着。”
“真厲害。”他刮刮她的鼻梁。
別人都說他們家養了個傻姑娘——因為自從六歲那年後她幾乎從未在別人面前說過話,跟她說什麽都低着頭不答應。只知道找哥哥,抓着哥哥的手。
其實她在家中也是不怎麽說話的,經常跟她說話也不答應,因此常常惹得爹爹生氣,為這事也沒少挨打,但她就是不願說話。
只有在跟哥哥在一起的時候,她才真正像一個小姑娘,會笑會說話,有表情有感覺。
葉元青也試着勸她,她只委屈地搖頭,葉元青也便不勉強她。
自此以後,每天葉元青從書塾回家時,隔着老遠就會被這個妹妹接。
久而久之,他的同學們也都知道了這個事。
有一次,一個同學開玩笑說:“又被傻妹妹接啊!”
剛說完,他的拳頭就招呼到了他的臉上。
“不準說我妹妹!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堅忍的沉着的少年,卻因為這一句話與別人動起手來。
拳頭打到眼角打到身上多疼啊,四肢傳來難忍的疼痛,眉頭已經緊緊地皺在了一起,心裏卻因有着要保護的那個人,而無比勇敢。
兩個少年扭打到了一起。直到來了大人把兩個人分開,他摸了摸眼角被抓出的紅痕,疼得吸了口氣,但還是又狠狠地看了那個人一眼。
回家後,爹娘看了心疼得不得了,問他為什麽,他也緊抿着嘴不吭聲。
晚上她跑到他的床上,摸着他臉上的傷痕問:“哥哥怎麽了?”
他吸了吸鼻子說:“不小心磕着了。”
她伸着小手給他揉,說道:“哥哥說,揉揉就不疼了,我也給哥哥揉。”
他點點頭。
少年的拳頭,只為了最在乎的人。
女孩子的溫柔,只為了最珍惜的人。
有人說人生最美的是偶然邂逅,是淺淺情愫,是緣淺情深。
可最美的難道不是相愛嗎?
多麽幸運,在你愛一個人惜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把你當做是心中的珍寶。
那時的兩個少年——以兄妹為名的兩個孩子,都曾那麽毫無保留地拿出了自己的柔軟的跳動的心,親自交到了對方手上。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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