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兄妹結(二)
葉元青自從讀書以來,每天回家就會寫半個小時的字。小紫本來就在他身旁為他磨墨,她看着看着也起了好奇心。
他看她感興趣,也便手把手教她認字,寫字。
他在紙上慢慢寫下“葉元紫”三個字,筆跡清秀,說道:“這是你的名字,你要學會。”
她認真地看了看後,說:“那哥哥的名字呢?”
他笑了笑,在她名字的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
“哥哥的名字與我的好像!”她高興地說道。
“是啊,我們的名字前兩個字都是一樣的。你呢,就先練好這兩個名字。”
白紙黑墨,筆勾輕畫,兩個如此相似的名字,葉元青,葉元紫,一看便是兄妹的名字。
兩天後她把自己寫的拿給他看,他捏捏她的臉,笑着誇獎她。紙上她寫的字,與他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就像臨摹來的一樣。
于是,他每天回來便會教她識字寫字。對着書本一個字一個字的解說。她學起來很認真,記得也很快,沒幾個月就已經能看懂基本的文字。
每天在他們屋子的窗前總能聽見他們兩個人低聲讨論的聲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哥哥我讀的對麽?”
他扭頭看與他一起躺在床上的妹妹、專注地讀着書的她,點點頭:“都對了呢。”
她很開心地笑了,露出尚不齊的牙齒。
這個樣子可逗笑了他,他說道:“你這顆牙齒怎麽還沒長出來?”
她抿上了嘴,輕聲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掉的牙齒當時弄丢了,所以新的不肯長?”
“應該不會吧,不過就少這麽一顆也挺好看,挺別致的。哈哈。”
“哥哥!”她輕推了他一把,“對了,哥哥這首詩是什麽意思啊?”
“嗯……就是一個人在等待他遠出的朋友,而他的朋友似乎很久都沒回來,于是他很思念很心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又念道,“那這個等人的人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額,應該是男子所寫吧。”
“那哥哥你剛才說子衿也是男子的衣領,所以是一個男子在等另一個男子咯。”
說完她看向他。
葉元青聽後輕輕咳了一聲,扶額,話題怎麽有些敏感呢……
“額,也可以是女子等吧。其實男子和男子也沒關系啊,比如是一起長大關系很好的兄弟啊。”
“像我們這樣嗎?”
“……我們是兄妹,不是兄弟,小紫。”
“我知道,我意思是我也可以這麽等哥哥麽?”
他揉揉她的頭,“當然可以,不過哥哥可不忍心讓你等這麽久的,哥哥會一直陪着你的。”
她吐吐舌頭,笑着說:“好。”
說罷兩只手臂抱緊了他的手臂,安然地閉上了眼睛準備睡覺,月色如煙,輕輕籠罩着這般安靜的幸福。
日子一晃便是四年,而在十四歲這年,葉元青的讀書生涯卻遇到了一次難逢的機遇。
聽說一個來自京城的謝先生要來此招收弟子。
這個先生很有名,也帶出過很多傑出的人物,前幾年的出的進士中都有他的弟子。且這個先生帶過小王爺的學業,與皇家的關系也比較好。很多人都希望跟着這個先生,謝先生的弟子,只這名銜就相當于仕途就已經邁上半步了。
說到此,步瀾打斷了他,“公子所說,可是謝一寧謝先生?”
葉元青點點頭,“正是恩師。”
阿飛撅嘴:“怎麽劇透了,看來你攀上了這位名師啊。”轉頭又看步瀾:“你怎麽知道這個先生的?你也被他教過啊?”
“不算正式教過,不過小的時候确實跟着他讀過一段日子書,後來要專心練武,便再沒見過了。”
“那你們算來也是同門啊。”
步瀾看向葉元青,“不過聽說謝先生的女兒嫁予了一個縣令,當時也是鬧得沸沸揚揚,這麽看來……”
還沒說完,阿飛就用手捂住了步瀾的嘴,咬着牙狠狠地說,“不許劇透!”
葉元青也便繼續講了下去。
“總之,雖然很辛苦地每天跑到謝先生府上要拜見,寫文章讓他看到,後來還是拜到了謝先生為師。”
拜師之後,葉元青的課業自是增加了不少。謝一寧為人頗為嚴厲,見葉元青有潛力但底子薄,便列下了一長串的書單,要他讀熟。
往往是頭一天晚上布置了一本書,要他第二天就能熟讀甚至背誦,還要檢查,不然就會有懲罰。
妹妹自然不能天天纏着他學字讀書了,就只在他身旁為他添燈油,研研墨,俨然一個小書童的樣子。
但過不了幾天,貼身在他身旁的她便發現了問題。
晚上她纏着要和他一起睡時,發現他的胳膊上有很多深深淺淺的青痕,有些甚至已經發紫了。
“哥哥,你怎麽了!為什麽……”
她輕輕撫上那些傷痕,他不禁吸了口氣,眉頭皺在了一起。
“難道爹爹也打你了?”
他剛要回答是“先生懲罰的”,卻突然反應過來她的話。
“你說‘也’?爹爹這樣打你了嗎?”
她雖然年紀小,有些事情卻也看得明白。爹爹打她的時候就警告說。絕對不能告訴哥哥,不然就打死她。她也一直不敢告訴他這些生活中的“小插曲”,盡管是像噩夢一樣的插曲。
他一看她低下頭的表情,心裏突然就疼起來,是真的疼,像是刀傷上面澆了藥酒一般。
“爹爹經常打嗎?”
“不經常。”她搖搖頭,“就有時候爹爹心情不好,我又做了錯事……可是我不怕的,哥哥說過會保護我的,哥哥說去讀書後會治好爹娘的,我相信哥哥。”
他抱住她,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眼睛有些潮濕,她擡頭用紅通通的眼睛看着他:
“哥哥的傷呢?”
“這是哥哥的老師懲罰哥哥的,沒關系。”
“為什麽罰哥哥?”
“因為先生布置的任務哥哥沒有完成,而其他人都完成了。”
“可是哥哥每天都在讀書啊,還經常讀到早上,哥哥那麽聽話那麽認真,為什麽還要懲罰哥哥?”
他輕嘆了口氣,溫柔地說:“你覺得哥哥夠勤奮嗎?”
她用力地點頭,“哥哥是最勤奮的人,先生肯定會明白的。”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有你這麽說,哥哥感覺好多了,謝謝你一直陪着哥哥。”
每天晚上都堅持給他磨墨,有時候他看到很晚還沒睡,她就傻傻地用手撐着眼皮,非要坐在他身旁陪着他。
無非是怕他孤單。
也幸虧有了她的陪伴,盡管很辛苦,在別人都在玩或是埋怨放棄的時候,他埋頭讀着書,順利渡過了這個積累期。書單上剩的書越來越少,書也越讀越薄,胳膊上的青痕也越來越少。
似乎一切都朝着越來越明朗的方向發展了呢。
明天,這個字眼,似乎開始有了具體而美好的形狀,他似乎再向上走一步就能抓到了。
在他十五歲這年,這個讓他再向上一步的階梯也終于到了。
母親算着他平日回來的時間,把飯都盛好了。父親從街市幹活回來,累得滿頭大汗,把外面的衣服随手一脫,往身邊凳子上一放,氣喘籲籲地坐下了。
她依然是悶不做聲,把碗筷都擺好。
也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女了,雖然頭發全都向後绾作一團,前面還垂着幾根散亂的頭發,但是年輕的面容和窈窕的身姿終是遮不住的。
就在此時,傳來開門的聲音。
她聽到後,連忙就放下碗筷,輕踮着腳小跑了出去,照往常一樣去迎他。
爹娘都習以為常,父親看了她的樣子還是嘆了口氣。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便已經踏進了門,她剛要再走近,卻看到他微微躬了身體,一只手打開,接着便走出來一個一身長袍,捋着胡須的約莫五十歲的男子。
她愣了一下,哥哥只笑着看了她一眼,随後對那人說:“先生請。”
飯桌上,父親搓了搓手,小心陪笑着說:“不知道今天先生來,也沒做什麽菜。真不好意思。”
先生坐在這個偏矮的桌子邊明顯有些不适應,但還是笑着說:“沒關系,我就是來跟你們說個事,說完我就走。”
父親看了眼一旁沉默的兒子道:“先生請說。”
“我在這也待了将近一年了,帶的幾個孩子也都很優秀,我都很喜歡。但是終究是要回京城的,所以我想挑幾個優秀的弟子随我一同回京城再深造。我也想帶元青去,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
一瞬間桌子上突然安靜了。
片刻過後,父母自然喜出望外,母親激動地差點要去拉先生的手,最後雙手還是放在了胸前,高興地喘息。
父親眼睛也放出光芒來,雙手不知朝哪兒擱:“謝謝先生厚愛,苦心栽培小兒。我們全家都感激不盡啊!”
先生捋了捋胡須,客氣地笑笑。
葉元青一直低着的頭也終于擡起來,微微側了頭看向身邊的人。
她盯着桌上的碗筷,像是一個布偶一樣一動也不動,只不過臉上卻蒼白得不見血色。
送走了先生,家裏也慶祝了一番,葉元青卻覺得很疲憊。他吃完飯就回準備回屋。
走到自己屋前,卻聽見屋裏父親的聲音。
還是那樣的厲聲斥責聲。
他從窗戶上就看到,屋裏父親掐着妹妹的手臂,而她低着頭被父親搖得晃了晃,真像一個沒有知覺的布偶一樣。
他聽見父親的聲音,真刺耳。
“聽見沒有!這次不準再拉着你哥哥了!這對我們家、對他來說都是大好的機會,你要是再拉着你哥哥的手不放,等你哥哥走後看我怎麽收拾你!……”
還沒說完,就聽見門猛烈地撞到牆的聲音。
父親擡頭,看見他站在了門口,兩只紅紅的眼蹬着父親。
父親也不想再在此事上與他說什麽,收了袖子,兩只手背在背後便走了出去。
風從整個屋子裏穿過,他們兩個就靜靜地站着,他看着她,她看着地面。
第一次,她沒有跑過來委屈地抱住他,或是擡起頭用紅通通的眼看着他。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倒像是站着靜靜地睡了過去。
就像有一次他熬夜讀書,已是子夜時,擡起頭看到她坐直了身體,手裏還握着筆,低頭看着紙,一動不動。他離近了看卻發現她已經閉着眼睡了過去。
還記得那張紙上她的筆由于一直停在一個地方,所以積成了好大一顆黑色的墨滴。
那顆很大的墨滴仿佛現在沉到了他的血管中,因為堵住了血流,所以心髒微微地疼痛。
晚上,她又默默爬上了他的床。
因為兩人都長大了,他的床對于兩個人竟有些擠了。而他已經好久沒讓她和他一起睡了,她撅着嘴問為什麽,他就尴尬地說:“妹妹現在長大了,不能跟哥哥一起睡了,不能跟男子一起睡了呢。”
這次她爬上來,他卻沒有阻止,反而拉了她一把,把她安置在了裏面。
就像以前同睡的上千個日日夜夜一樣,哥哥睡外面,妹妹睡裏面。
兩個人卻都沉默着,直到她帶着濃濃鼻音的聲音從他胸口處傳來:
“哥哥什麽時候走?”
“三天後吧。”
“那哥哥什麽時候回來?”
他擡手把她抱得離自己更近一些,直到胸口能感覺到她的呼吸。
“等哥哥考上就回來,哥哥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
她的側臉感受到他胸口溫熱的起伏。
“那……哥哥不能不走嗎?”最後幾個字已經帶了哭腔,而他也已感受到了她的眼淚打濕了胸前的衣服,他用力地把她抱在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哥哥讀書這麽多年,努力這麽久,就是希望以後能出人頭地,能夠讓爹娘讓妹妹住大的房子,衣食無憂,到時小紫和只哥哥住一起,爹娘住一起,爹娘有了錢也不會亂發脾氣打小紫了。你現在長大了,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對不起,讀書五年來,沒有像承諾的那樣治好爹娘,可是哥哥說過一定會一直保護你的諾言絕對不會變,好嗎?”
“哥哥以後會一直在小紫身邊嗎?”
“帶我回來後,一定會一直在小紫身邊的,我發誓!”
“恩,我相信哥哥。一直都相信。”
她将臉緊緊地貼到了他的胸前,用兩只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這是她最依賴他的動作,他也将另一只為她擦眼淚的手附在了他們的手上,緊緊地攥着,攥到指甲泛白。
他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頭頂,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拜托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窗前的月光輕輕地映在這一對用盡力氣緊緊相擁的人身上。
她的手從下面撫上了他的臉:
“哥哥,你哭了。”
她在黑暗中在他臉上亂抹,語氣帶了慌亂:“你別哭,我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哥哥,我等你回來,等你好好地回來。”
一起的十幾年時光,終于還是迎來了第一次的分離。
還以為會一直在一起呢。
那些年,曾有過多少個“還以為”,卻終究以辜負爛尾。
你也曾以為: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一定會挺過考驗。
但其實每一個最終受傷害的人也都曾這樣堅信着。
這樣卑微而無力的相信。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段青澀的時光,想寫的盡量不那麽矯情,但是寫出來的時候卻真有點感慨萬千。
這真的是一段太美麗也太适合辜負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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