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隐忍的文官

回去的一路上還是極盡保護之能事,雖然河希禮又企圖用自己的正直、一絲不茍的眼神和氣魄打動他,但蔡斯年實在不是能聽別人話的那種人,一開始還頂回來一兩句,後來幹脆不說話了,到最後特別滲人,河希禮一勸他,他就對着人家笑。

可憐那河希禮,如同耗子見了貓,半夜見了鬼,差點沒炸起毛來,一身冷汗像是剛經歷完冰桶挑戰,讪讪不敢再說話了。

round1,蔡斯年勝利。

但他一回宮家大宅,就有點懵。

一個優雅而凜然的背影坐在清雅古典的正廳中,一身銀灰色漢服皎若九天之月,一只手修如白玉之竹,坐的是黃花梨椅,拿的是青紙古書,霞光從窗棂中透出來,灑在他發梢肩頭,光塵在他周身漂浮環繞,燦若星河,簡直像是哪幅古畫成了真,讓人有恍惚之感。

宮政和放下書,回頭對蔡斯年一笑:“回來了?”

他不散發那種威嚴氣勢的時候,一雙眼睛就能流露出本來的漂亮,甚至帶有些無差別的淡淡柔情。

蔡斯年正拉不下面子見他,有些驚訝:“你怎麽在這?”

宮政和淡漠起身:“這是我家,我當然在這。”

但他又走過來,對着蔡斯年上下看了看,終于還是把那些淡漠散去了點,帶了些溫度,變成了平淡:“我搬回來了。”

蔡斯年心想:搬回來就搬回來,人家的家,還不讓人搬回來住?

但是沒過一個晚上他就覺得不對。

晚上吃了不夠塞牙縫的小米稀飯,蔡斯年也沒什麽抱怨,照例只是想“自力更生”。他又不愛在屋裏悶着,又不愛同人講話,就在偌大古建築群的宮家大宅裏上下亂竄。一時去燙一壺酒,一時去塞兩口肉,去後花園看看假山流水,翻上房頂看看月亮。

這顆星球的月亮跟地球上沒太大區別,但還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今天正圓,讓人想起中秋。蔡斯年坐在屋頂上,吹着小冷風,有點想死去的親人們,乃至死去的自己。陌生的世界,沒有真心相待的人,終究偶爾會有些寂寞。

還不如炸完了去底下團聚了呢。

他正顧自寂寥,就聽園子裏進來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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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涼,您披件外衣吧。”這是園子門口某個小主管的聲音。

“沒事。”低沉的男聲響起來,“好久沒回來,轉轉,你不用跟着。”

蔡斯年抻着身子坐起來,遠遠看着月光粼粼的石板路上,被映成一種剔透的淺藍的花朵中,那個銀灰色漢服的人慢慢走進來,可謂長身玉立,衣袂浮動間銀光蕩漾,背着月色的面容像一整塊的玉,看不清,又有淡淡的暧昧光澤。

‘來自家後花園賞花賞月,’蔡斯年心裏不知怎麽就有點酸,‘還有人噓寒問暖,真是矜貴’。

他剛想閃身離開,宮政和的聲音卻傳過來:“斯年。”

蔡斯年充耳不聞,還要接着蹿,宮政和又叫:“去哪?”

“……”蔡斯年回頭喊,“我不想搭理你。”

說完他就覺得真是夜色把自己變野了,風把自己吹傻了,宮政和禁锢着他,未嘗也不是在養着他,雖然養得不太好,而且恐怕肯定要讨什麽回報吧,但裝習慣了的蔡斯年這麽虛僞,總不該說實話。

有時候人說話全是為了填補尴尬和空隙,說了什麽真話,反而像犯了什麽錯一樣,有點冒犯人的真話就更不用說。脫離了心直口快的年紀和環境,大多會落下這種社會病。

蔡斯年更有些窘,接着跑,宮政和卻不知道從哪撿了一個什麽東西,精準地擲過來,剛好朝着蔡斯年的腳踝飛去。蔡斯年一個心驚,下意識抓住了那東西,幾乎就是電光石火之間的反應,同時心想:這文官大少爺怎麽準頭這麽好?蒙的?

他撚了撚,又在月光下照了照,發現是一塊滾圓潤澤的鵝卵石,透着光,攥在手心裏有點涼,讓人平白生出一種這石頭上不會生塵的感覺。

蔡斯年說:“幹嘛?”

宮政和在下面,好像在笑:“打梁上君子。”

蔡斯年此人非常不要臉,立即嬉笑道:“認錯了,是你夫人。”

哪成想宮政和一個政界老油條,更加不要臉,或者說他從這麽多年的人生浮沉中已經明白,“臉”這種東西,最是阻礙人的發展,唯有舍棄才能無往而不利。

他說:“夫人,下來陪你先生散散步。”

蔡斯年身為一個頂尖人才,皮厚,腦筋轉得快:“夫人……尿急。”

宮政和像是“啧”了一聲,踩着回廊中的紅木長椅,要爬上屋頂。蔡斯年看他看得心驚膽戰,心想:文官瘋了,也要上房揭瓦。

果不其然,文官就跌了下去。

此時老油條就要臉了,生生一個悶哼都沒出,趁着夜色黑,裝作沒做過嘗試,用因為精神力高,夜視能力不錯的雙眼掃視着周圍,想找個襯腳的地方,爬上來。

想他平時那氣場多麽強,那格調多麽高,居然也能做出這種事,簡直應該錄下來當屏保,循環播放一百年。

蔡斯年精神力也不低,自然一切都看見了,心中想笑,又很善良地沒出聲,可見很有素質。

猴子好像就有一種本性,當捕獵者出現時,就落荒而逃,但如果捕獵者被卡住了,或是因為它們上樹追不上來了,就圍成一團蹲在樹上,開開心心地對着困獸圍觀,甚至還有傳聞,說會朝着對方露出紅屁股以示嘲笑。

由此看來,蔡先生與長毛的祖先也沒什麽區別,看對方上不來,竟然就不跑了,趴在屋檐上想看笑話。

宮政和發現了,但是不動聲色,還是照常那樣往上爬,卻故意踩空了,裝了一個跌得很重的樣子,坐在一塵不染的鵝卵石中,很痛又很克制地叫了一聲:“哎呦!”

這在蔡猴子看來,似乎确實是跌得很嚴重,雖然臉上還帶着笑容,但嘲諷的心立即沒了,甚至有點替他疼。

宮政和又做出很隐忍的樣子,锲而不舍地往上爬,仿佛一輩子的臉面都要散盡,一輩子的堅持和勇氣都要用上來,哎呦哎呦一聲聲,聽得蔡斯年心驚膽戰,忍不住壓着身子從屋檐上跑過去,正對着往下看他:“你傻啊?你堂堂一個大官,家裏裝修得跟紫禁城一樣,學什麽爬屋檐?不嫌丢人?”

所以說他這個人果然很善良。

宮政和則很不善良,他還在裝隐忍,很隐忍地不回答,接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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