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試探

廚房裏白汽蒸騰,謝觀熟練地切菜下鍋,翻炒颠勺,還有餘裕來關照霍明鈞:“餓了?馬上就好。你出去等吧,廚房油煙大,別嗆着。”

他穿着寬松的家具T恤,松松垮垮地系了個圍裙。不知是不是錯覺,霍明鈞總覺得謝觀的身姿與以往有些不同,似乎更挺拔一些,站在竈臺前炒個菜都堪稱寫意潇灑。

他背部領口下露出膏藥貼的一角,霍明鈞賴在門口不肯走,問:“肩上怎麽了?受傷了嗎?”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謝觀哈哈一笑,不甚在意地給另一個竈眼上咕嘟冒泡的砂鍋調成小火,“一會兒告訴你。”

他手頭一忙,就來不及對霍明鈞保持慣常的恭謹态度,短暫地将他劃進了“自己人”的範圍,講話口氣裏充滿敷衍的縱容,像對待跟在屁股後面的小尾巴,被纏得緊了就漫不經心地哄上一哄。

小廚房的氣氛一時柔和下來。

霍明鈞難得地沒有再堅持,退回客廳裏等開飯。他心裏覺得這簡直荒謬,身體卻仿佛早已陷入家常與平淡織就的溫柔陷阱。

鐘和光的诘問再次浮上心頭,那個離奇的猜想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霍明鈞不得不承認,哪怕他當時否定了鐘和光,但這個猜想終究在他心裏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它抓住了霍明鈞十年來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幸,別說根除,稍微碰一下就是地裂山崩。

沒過多久,謝觀從廚房裏探頭喊:“開飯了!”

霍明鈞思緒被打斷,起身去洗手。謝觀把折疊的餐桌放下,六菜一湯,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整桌。

從洗手間出來的霍明鈞都被驚了一下:“你今天請了多少人?”

謝觀把一盆蝦滑菌菇湯放好,解下圍裙挂回門後:“哎,這就受不了了?我還以為你每天得翻水牌決定中午吃什麽呢。”

“少看點不着調的小說,”霍明鈞動手給他盛了一碗湯,“沒看出來,你手藝不錯。”

“小意思,熟能生巧。”

謝觀把筷子放在他手邊,接過霍明鈞遞來的湯。兩人分工明确默契十足,明明只在一起吃過幾次飯,卻熟稔得仿佛共同生活過一樣。

世界上怎麽會有素昧平生兩個人,卻擁有這樣天生而恰好的默契?

從這頓飯裏能看出謝觀确實是真心誠意地感激他,除了兩個時蔬做得家常些,其他都是費工夫又考驗手藝的菜。松鼠鳜魚的盤子邊上居然還有兩朵胡蘿蔔雕花,賣相精美的跟此情此景完全不搭。

霍明鈞夾了一筷子魚肉,謝觀雖然對自己的手藝有自信,但莫名地有點期待他的評價:“怎麽樣?”

霍明鈞又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勺蟹粉獅子頭:道“你要是去當廚師,肯定比現在混得好。”

謝觀:“哈哈哈謝謝誇獎。”

霍明鈞:“我是說你現在混的差。”

謝觀:“……”

“好了,知道你混得好,事業有成還會做菜,”霍明鈞見好就收,順毛道,“聽說你剛接了部新戲?”

“‘事業有成’這四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聽着特別像在諷刺我,”謝觀郁悶地扒了口飯,“新戲說多了都是淚。你剛才不是問我肩上是怎麽回事嗎?為了拍戲正跟老師學太極呢,最近開始實戰,天天被專業選手吊打。那幫孫子平時看着人模狗樣仙氣飄飄的,一到對戰就下狠手。要不是惦記着你這頓飯,我肯定出門直接奔人民醫院搶救室去了。”

“你好歹也算半個公衆人物,注意言辭,”霍明鈞讓他逗得想笑,又忍不住有點擔心,“只是表演而已,有必要這麽嚴格嗎?”

霍明鈞一看就是個相當嚴厲的人,無論對人還是對己。謝觀微微挑眉,有點詫異他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随口胡扯道:“可能老先生看我骨骼清奇,是天生的練武奇才,所以想收我當關門弟子吧。”

“……”霍明鈞嘆氣,“看樣子還是下手輕了。”

謝觀忍笑:“我都二十五了,早過了學武的年紀了。老爺子就是職業病,看不得花拳繡腿,想給我扳一扳毛病而已。”

霍明鈞手中捏着的勺子一個不穩,在碗邊輕輕磕了一下。

他堪堪按捺住心中驚訝,面上若無其事地問:“二十五?你不是九二年出生的嗎?”

二十五歲……這個歲數也太巧合了。

謝觀沒注意他的動容,只顧着反省自己嘴賤,幹笑:“不好意思,說漏嘴了。”

“我身份證上生日比實際年齡小。當年簽公司時臉長得比較嫩,經紀人就讓我改小了兩歲,大概是覺得年紀小更容易紅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改了也沒什麽卵用,照樣不紅。”

“确實不太看得出來,”霍明鈞點點頭,“你長相随父親還是母親?”

“都不太像,”謝觀說,“他倆長得顯老,可能到我這兒老天爺良心發現,基因突變了。”

霍明鈞心裏又是“咯噔”一下。

他不動聲色地将話題引向謝觀的童年和家庭。謝觀哪是這種老狐貍的對手,分分鐘被他牽着鼻子走,很快就把自己的家底交代得一幹二淨。

“小時候的事記不太清了,”他托着下巴回憶,“我爸說我小時候特別皮,上山下河撒野搗蛋,有天翻牆偷摘別人家杏子時一腳踩空,從牆頭掉下去摔暈了,可能有點腦震蕩,醒了之後連話都不會說,把家裏人吓得夠嗆,後來找鎮上的一個老中醫針灸了一段時間,才慢慢學會說話。不過等治好失語以後,就不大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霍明鈞:“失憶?”

“不完全是,”謝觀想了想,“準确的說是比較模糊,有時候能夢見一點。反正也不影響正常生活,就沒去管它。”

霍明鈞本就是抱着探路的打算來赴約,沒想到事情越來越撲朔迷離。他最初對謝觀的判斷在這場談話裏幾乎被全部推翻,而新的疑點卻又接連浮現出水面。

他随口挑起個新的話頭,心中暗道看樣子是該讓鐘和光重新回來上班了。

謝觀的手藝确實不賴,霍明鈞這頓飯吃得七上八下,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上,居然還比平時吃得多一些。

據謝觀自己說,他高中畢業後當過一段廚師學徒,其實就是打雜的廚工,什麽都幹。做菜是輪不到他上竈臺的,他就在一旁站着邊觀摩邊做筆記,回去後自己私下裏練習。後來雖然不做這行了,一手好廚藝卻沒丢下。

由此可見,他這個人其實學習能力很強,做菜、武術、表演,什麽專業訓練都沒接受過,全靠自己觀察模仿,居然也能做的像模像樣,甚至還在往更好的方向不斷進步。

在這背後他吃了多少苦,流血流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就像天生地養的一蓬野草,只要抓住一縷春風,就能從苦難的塵灰裏抽出新芽。

“下午還有事,先走了。”

霍明鈞取下衣架上的風衣,謝觀送客到門口,半開玩笑似地說:“多謝霍老板今天賞光,歡迎下次光臨。”

霍明鈞笑了一下,示意他留步:“誠意很足,多謝款待。”

謝觀擺擺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反身關上了門。

如果他更仔細一點,就會注意到臨別前霍明鈞眼神中的思量與懷疑,那是山雨欲來前的第一聲輕雷,響徹了日後無數疊起的變故與風波。

司機早早地等在小區外面,霍明鈞上了車,第一個電話撥給了鐘和光。

“稍後我把當年程家的地址發給你,你去一趟H省,找到他的父母,帶回來。我會安排他們見一次謝觀。”

鐘和光沒想到一上來就這麽勁爆,右手劇烈一顫,險些握不住手機,心中所想脫口而出:“您懷疑霍二爺當年看見的……不是程生?”

這個陌生的名字如同咒語,在出口的瞬間破開了時間烙下的封印。陳舊回憶失去阻擋,霎時間山呼海嘯地淹沒過他的前世與今生。

那夜滂沱的雨聲仿佛幻覺,再度自他耳邊響起。

霍明鈞閉了閉眼:“不管我懷疑什麽,等他們見了面,這些問題自然會有答案。”

十年過去,往事早該塵埃落定。而霍明鈞這個決定,卻無異于要推翻現有的結論,重新打開塵封已久的墓穴。

這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人力物力上的投入,更要克服心理上的巨大障礙。霍明鈞慎之又慎,直到如今才下定決心,并非是由于鐘和光那一閃而過的猜想,而是從遇見謝觀以來積累的點滴疑惑,到今天終于有了質的變化。

第一次懷疑是他看清了謝觀的長相,與程生有八分相像,但缺少最關鍵的細節——他要找的人,眼底有一顆明顯的小痣。

那時謝觀報出的年齡跟程生也不符,調查家庭背景發現中間無斷檔,所以霍明鈞斷定他只是面貌相似。

第二次是在港島酒店最後一晚,謝觀無意識中做了個聽心音的動作。那一刻簡直如同十年前場景重現,謝觀與當年程生的動作如出一轍,震得霍明鈞幾乎失神。

第三次就是今天,謝觀親口承認了他的真實年齡。而他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歷,細微之處,推敲起來似乎并不是那麽無懈可擊。

“可是老板,”鐘和光遲疑道,“如果這件事被謝觀知道……”

車窗玻璃倒映出他蒼白而絕情的側臉,霍明鈞漠然地打斷他:“無所謂,按我說的去做。如果他不是,正好讓我徹底死心,把這事了斷幹淨。”

鐘和光無話可說,只得低聲應是,挂斷了電話。

窗外車如流水,霍明鈞沉默端坐,指腹細細地摩挲手機冰涼的外殼,思索片刻,撥出了第二個電話。

“二叔,是我。我這裏有些陳年舊事,想請您幫着回憶回憶,方便的話,今晚見個面如何?”

放在桌面的手機“嗡”地一聲響,屏幕上浮現出一行地址。

鐘和光忽然有些後悔當初在霍明鈞面前直截了當地說他“報恩報到了謝觀身上”,這精準地戳中了霍明鈞的痛腳。如果他們的猜測錯了,霍明鈞為了矯正自己的錯誤,顯然打算與謝觀一刀兩斷。

可是這件事裏最無辜的人就是謝觀。

起初霍明鈞會注意到他、甚至頻頻關照他,只是因為他那張酷似故人的臉。如今随着兩人交情漸深,霍明鈞了解了他是個什麽性格的人,心裏對“謝觀”這個人的評價也逐漸有了改觀。

但也僅僅只有“改觀”而已。

自始至終,他都被霍明鈞當做了移情的替身。倘若沒有這張臉,謝觀再努力、經歷再感人,不站到能與霍明鈞比肩的高度,霍明鈞永遠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恒瑞集團年輕的掌門人從父輩手中奪得權柄,靠的不是善良、憐憫、仁慈,而是鐵血,專斷與絕情。

這些并非正面意義上的特質,在多年或隐晦或直白的厮殺與争鬥中,逐漸成了他性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視一切感情為水月鏡花,無論是天生血緣、還是社會關系,唯獨對當年生受的那份救命之恩抱着近乎病态的偏執,諱莫如深,不能容忍任何疑點。謝觀的出現令他長久以來固守的“通透”的事實蒙上疑雲,他便不計代價地要查清真相,甚至為此親自下場,刻意與謝觀接觸,套問他的身世與過去。

時至如今,他斟酌再三,終究咬着牙揭破了舊時傷疤,只為親手撥開這層雲霧。

至于謝觀在得知真相後會作何感受,當他藏在心底的“為什麽”終于有了答案,明白自己深懷的感激與謝意原來都是錯付時,心裏會是什麽滋味……這些并不在霍明鈞的考慮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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