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替身

11月1日,由西華娛樂、衆品影視聯合出品的《精武少年》在B市開機,陳奕、唐鷗、戴雁飛、謝觀、李琰等主演現身開機儀式。

《精武少年》主要場景大多在室內,受天氣影響不大。劇組租了一個大體育館用來拍攝比賽訓練場景,又在附近樓盤找了兩個樣板間布置成隊員宿舍,搞定基本的室內布景,立刻緊鑼密鼓地進入了拍攝階段。

“卡!”

謝觀和陳奕姿勢定格,數秒後方恢複站姿。導演回放剛才拍下來的片段,片刻後擡頭道:“過了!下一場!”

兩人一段打戲足足磨了四遍才過,大冬天裏打得滿身是汗。體育館裏沒有暖氣,這邊一喊停,候在場邊的助理馬上沖過來給陳奕遞毛巾披衣服,生怕他着涼感冒。謝觀進組之前林瑤給他配了個助理,那人大概是覺得跟着謝觀沒前途,平時就不大上心,這會兒不知跑到哪裏躲懶去了。他也不大在意,自己去場邊拿羽絨服穿上,坐在場邊聽導演給第二組李琰說戲。

遠處注視着這一幕的霍明鈞皺起眉頭。他身邊站着個身量高挑的年輕男人,一見他這副模樣,心裏頓時忽悠一下,心道要糟。

他正欲打個圓場,鐘和光從外面匆匆進來,附在霍明鈞耳畔低語幾句,輕聲問:“人已經到了,您看要怎麽安排他們見面?”

霍明鈞臉色忽地凝重下來,年輕男人順着他的視線望向場內,謝觀似有所感,回頭朝幾人駐足處望來,臉上現出驚訝神情。

計劃是一回事,臨到陣前,霍明鈞到底還是心軟了:“我帶他過去,讓他們別出聲,在暗處看就行了,不要驚動他。”

“怎麽,你們還有其他安排?”男人終于覺出不對味來,懷疑道,“聽着怎麽那麽像要幹壞事?霍董,注意尺度啊。”

霍明鈞:“……”

說話間謝觀已經走到近前,吃驚程度不亞于在片場看見了倆國寶大熊貓:“你怎麽來了?葉總……好。”

“你好。”葉峥含笑點了點頭,注意到他的稱呼,微妙地一挑眉。

葉總淫者見淫,他自己搞包養出真愛,落下個“看誰都像有一腿”的後遺症。他老人家十分有自覺,知情識趣地替兩人轉移了視線,美其名曰“探班”,高調親臨拍攝現場,着實把導演和一衆工作人員吓得夠嗆。

毫無準備的工作人員在心中跳腳罵娘:“他媽的,領導檢查工作怎麽也沒人提前打個招呼?!”

罪魁禍首霍明鈞問鐘和光要了一包紙巾,遞給謝觀,示意他先擦汗:“你的助理呢?”

謝觀無意在他面前告狀,笑而不答,只好奇問道:“怎麽突然想起來這兒?是陪葉總一起過來的嗎?”

霍明鈞反問:“來探班,不行嗎?”

謝觀根本不信:“別逗了,這堆人裏你能認出幾個,除了我……嗯?”

他陡然意識到不對,霍明鈞見他自行悟了,居然還點頭确認:“沒錯。”

謝觀懷疑他可能是得了失心瘋。

鐘和光在二人身後輕咳一聲,提醒霍明鈞還有正事要做。

“好了,別不信了,确實是來找你的,”霍明鈞斂容,道,“中午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

雖然挑個工作日特意找人吃飯有點奇怪,謝觀只當他是回請,便沒多想:“有。你稍等一會兒,我去換個衣服就來。”

鐘和光欲言又止:“先生……”

霍明鈞擡手止住了他的下文:“我心裏有數,用不着你一再提醒。”

鐘和光只得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勸阻,心中卻總覺得不安,暗暗祈禱一會兒千萬別出什麽幺蛾子。他們瞞得了謝觀一時,難道還能瞞着他一世?謝觀不是傻子,這件事也不是全無蛛絲馬跡可循,他遲早會知道真相。

到時候,霍明鈞又該怎麽收場?

霍明鈞帶他在片場附近找了一家私房菜,私密性很好,不用擔心被人拍到。謝觀如今身份畢竟在臺前,為免麻煩,還是謹慎些為好。

鐘和光去後門停車,霍明鈞與謝觀進店,服務員上前引路,将二人帶到包間中。

謝觀路過與他們包間比鄰的隔壁房間時,忽然扭頭掃了一眼緊閉的包廂房門,眉宇間閃過一絲異色。

“怎麽了?”霍明鈞停下腳步。

謝觀搖頭,安撫一笑:“沒有,走吧。”

得益于進組前陳老先生的教導和訓練,謝觀對周邊動靜的感知能力比以往要靈敏一些。他剛才在走廊中總有種被人盯着的感覺,一站住就立刻消失了。藝人都要提防狗仔,所以對窺探的目光格外警醒。

但被人盯着看不見得一定是跟蹤,他想多半是自己反應過度,說不定人家只是看他眼熟呢?

二人落座,霍明鈞點菜,問謝觀想吃什麽,對方的臉當即就垮了:“我得控制體重,吃素。”

霍明鈞掃了一眼他從港島回來也沒恢複的身形:“還要節食?”

“沒辦法,主要是為了練肌肉。”謝觀苦哈哈地說,“精武少年嘛,不少年就算了,再不精武,導演該讓我卷鋪蓋滾蛋了。”

鐘和光在預定包間的隔壁房門前駐足,按下門把手,走了進去。

屋內坐着一對中年夫婦,衣着整齊,女的身上還穿了個貂,透着一股充滿鄉土氣息的高檔。見鐘和光進來,夫婦倆立刻如驚弓之鳥般齊齊坐直,畏畏縮縮地偷望他。

鐘和光微微皺眉,不露痕跡地掩下對兩人這種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氣質的厭惡。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程家父母,縱然這對夫婦形容猥瑣舉止粗俗,氣質上與謝觀天差地別,但鐘和光也不得不承認,那中年男人的眉眼跟謝觀确有依稀相似之處。

“看清楚了嗎?”

那女人搖搖頭,小聲說:“我剛從門縫往外看,好像是被他發現了。”

“這間屋子跟隔壁中間有一個玻璃裝飾窗,”鐘和光沉聲道,“你們可以從那裏看。記住,不要出聲,不要驚動他。”

女人似乎很怕他,畏懼地點點頭,依言走向那扇特意留出的玻璃窗。

謝觀正跟霍明鈞研究人家的素鵝是怎麽燒的,忽而聽見牆角處傳來一聲低抑的抽泣。

他猛然回頭,循着哭聲方向望去。視線恰好透過那扇無光的玻璃窗,對上了一雙淚水漣漣的眼睛。

剎那間他從腳心麻到了天靈蓋,脊柱竄起一股涼氣。不怪他膽小,實在是這場景太詭異,任誰好好地吃着飯突然看見這麽驚悚的一幕,都難保不會被吓出個好歹來。

謝觀下意識抄起手邊的水杯。隔壁突然傳來一陣桌椅翻倒的叮咣亂響,混雜着怒吼與哀泣,似乎是在争執。緊接着,他們包間的門被人敲響了。

“誰?”

霍明鈞搶在謝觀前面拉開門,卻被瘋了似的女人一把推開。猝不及防之下,居然沒能攔住外面沖進來的人。

尚在怔愣的謝觀被滿臉淚水的中年女人一把抱住,嚎啕大哭:“我的孩子啊!”

随後趕來的中年男人一見他的面容,先是驚愕,随即直直掉下淚來:“程生……真像我們家程生啊,真像!”

謝觀完全懵了,手忙腳亂地放下杯子:“抱歉,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先冷靜一下好嗎,我不認識你們……”

女人哭哭啼啼地抱着他不肯撒手:“阿生,你去了十年了,媽想你啊!媽沒想到霍老板真的找到了……孩子,你跟我兒子長得一模一樣……”

若說前面被人叫錯名字他還只是懷疑,這後一句話裏的意思可就太明顯的。

謝觀倏地擡頭看向霍明鈞。

男人站在門口,眼簾低垂,烏黑的發色與蒼白的臉對比鮮明,仿佛一尊沉默俊美的大理石雕像,臉上是謝觀從未見過的,死灰般冰冷的神色。

一時間他腦海裏閃現過無數念頭,紛亂複雜,洪流般席卷了全部知覺。然而幾乎用不着他費力思考,答案就像個開了鎖的箱子,裏面裝了些什麽,早已一目了然。

過往種種,每一次相遇,每一個決定,甚至每一句話,原來都不是毫無緣由。

謝觀沉默地望着霍明鈞,而對方沉默地注視着某個角落。他等待了片刻,霍明鈞始終沒有再擡頭看他一眼。

沉默是對峙,也是妥協。

“程生是誰。”

在一片嗚咽和嘆氣聲中,這句話顯得無比冷靜和突兀。謝觀把那女人從自己身上撕下來,扭頭沖門外的鐘和光問:“不打算解釋一下?”

鐘和光一怔,随即為難地看向霍明鈞,而後者依舊恍若未見。

“都什麽時候了,還嘴硬,”謝觀嗤笑一聲,不再理他,轉頭問面前的中年夫婦,“程生是你們的兒子?”

他的氣勢忽然變了,隐約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中年男人不敢糾纏遲延,緊張地點點頭。

“我長得跟他一模一樣?”

女人似乎是準備點頭,卻遲疑了半秒,最終搖了搖頭,小聲說:“很像……但也不是完全一樣。”

“你兒子……過世了?”

謝觀盡量委婉,但這句話還是戳到了中年女人的傷心處,她強忍着淚水點頭,終于忍不住以手掩面,發出一聲長長的抽泣。

“是什麽原因?”

“為了救我。”

霍明鈞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問話,冷冷地說:“可以了,別再問了。”

他從門口走向餐桌,鐘和光趕緊跟過來,将闖下彌天大禍的夫婦倆強行“請”回了隔壁房間。

謝觀後退一步,像一個刻意的提醒,成功逼停了霍明鈞近前的腳步。

“霍先生還有什麽要說的?”

他換回了最初的稱謂,表情切換成客氣的疏離,沒有失态,沒有暴怒,仿佛在一瞬間把所有瀕臨噴薄的情緒都壓回了身體裏,堪堪維持住面上的平和冷靜,在兩人中間畫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霍明鈞恍然意識到有什麽正在飛快地離他遠去,那些他不曾珍惜的瑣碎情感,毫無存在感地堆積在不知名的角落,臨了卻突然讓他嘗到了割舍的滋味。

“既然你沒什麽要說的,那我來說吧,”謝觀的視線無處可落,便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幹燥冰冷的掌心,“程生對你有救命之恩,但是他……唔,不幸去世了。我長得跟他很像,所以你三番兩次的幫我,都是因為他,對吧?”

霍明鈞一言未發,但這個問題不用回答,謝觀從他的沉默中就能讀出答案。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最初霍明鈞對他的态度忽冷忽熱時有反複,又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伸出援手——因為他長了一張跟霍明鈞的救命恩人有九分相似的臉,霍明鈞見不得他頂着這樣一張臉在泥裏打滾;但謝觀的存在又在時時刻刻提醒着霍明鈞: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斯人已逝,他的緬懷與補償寄托在一個贗品身上,并沒有任何意義。

謝觀懷疑過,但霍明鈞的沉默給了他錯覺,讓他收起揣測,把自己當成了舞臺上的主角。直到皇帝的新衣被人一語道破,溫情脈脈的表象脫落,露出底下斑駁的陳年舊事,他才明白自己原來只是個沒有名字的替身。

“霍先生。”

謝觀語速緩慢,字斟句酌地說:“您之前把我認成其他人,現在知道認錯了,這件事說白了只是一場誤會,既然大家已經說開,那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雖然确實有點尴尬,但我畢竟是從中受益了。您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麽情緒。”

多懂事哪。霍明鈞不無嘲諷地心想,被當成別人的替身、像傻子一樣被忽悠的團團轉,到頭來居然還要替罪魁禍首開脫。

謝觀憑什麽要忍氣吞聲,來為他的錯誤買單?

“我是個普通人,長相是父母給的,改變不了。我從前跟您沒有過半點交集,日後也不想頂着這張臉不勞而獲。欠您的人情我一定會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霍先生盡管開口。”

霍明鈞最終還是開了口,啞聲說:“你不用這樣……”

“這是我欠你的,”謝觀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笑了笑,“拿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總歸要還,沒有據為己有的道理。不過……”

他停頓了半秒,平靜地繼續道:“為了避免誤會,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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