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雲容聲踏進第四重虛空時，除卻入耳的魔物嘶吼聲，還攜裹着濃厚的血腥氣息。

那些墜入第三重虛空的藥樓修士是幸運的，因為墜入第四重虛空的藥樓修士與魔物共存，早已經化為了魔物的血肉之食。

那幾個被雲容聲從第三重虛空帶至第四重虛空的修士尚且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雲容聲便已經再度擡手，撕裂第四重虛空，繼續往深處探尋去。

雲容聲剛一涉足第五重虛空，假山石林深處傳來熟悉波動，是一式掌風轟碎此重虛空所存的最後一個魔物。

雲容聲垂下眸光，又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隐隐浮現的滾燙紅痕。

聽見腳步聲漸近時，他放下手，折身朝假山深處走去。

夜色幽幽，唯餘天上月華明亮。

霍沉時隐約能察覺有人朝他靠近而來，腳步聲逐漸近了的時候，他掌心已然蓄起力。

轉過拐角時，霍沉時驀然發難，掌心靈力于瞬息之間凝實——

“是我。”

清冷聲線似此刻冷月，遙而缥缈，卻令下手的霍沉時墨色眼瞳劇縮了下，運轉蓄勢的靈力強行停下。

話音落下後，來人從假山拐角處走出來，看了他一眼。

霍沉時慢慢收回掌心。

袖袍輕掩下，他收回的手微微蜷起指尖。

“徐淵清。”

雲容聲聞言，靜默瞬息，并未出聲，而是又看了眼霍沉時，平靜眸底泛起些許未曾言喻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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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沉時。”

雲容聲問道：“你見到其他人了嗎？”

霍沉時聽見聲音，往前走了一步，搖頭道：“沒有。”

“我在此處，只見過魔物。”

“我也沒見過其他人。”雲容聲沒有解釋，只道，“也不知道他們如何了？”

他邁步往另外一條小道走去。

霍沉時見狀，跟在他身後。

暗沉夜色間，月華如銀，為眼前人一襲雪衣添上淡藍色澤，好似流光溢彩般，漂亮又驚豔。

雲容聲走在前方，一邊去探周遭石林假山的情況，一邊出聲問道：“你對陣法了解多少？”

霍沉時望向那一袂翩飛衣角，應聲答道：“并不了解太多。”

在這之前，若是遇見阻礙，他是以強力破之的。況且，他善于觀察，能夠察覺出石林陣法中與旁處有異的地方。

一路走下來，他所遇見的情況并不算危機。

雲容聲輕輕應了聲：“嗯。”

微揚的語調間，帶着隐約綿長的意味。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

霍沉時很珍惜現在兩人獨處的時光，不願多說話。

他不近不遠地跟着，怕上前一步覺得逾越，又怕落後一步便失去了眼前人的蹤跡。

雲容聲在前方停下腳步來，擡手去探尋旁側假山的石陣。

他微擡下颌，漂亮精致的輪廓線條在茫茫夜色中被清晰勾勒，清如冷玉，瑩瑩皙白。

霍沉時就站在假山不遠處，擡眸望着人。

夜色最是撩人，他喉結不自覺微微滾動後，出聲喊道：“徐淵清。”

雲容聲似輕輕地應了一聲，又好像并沒有給出任何的回應，而只是專注端詳着石林陣法。

霍沉時道：“你知道嗎？我喜……”

忽有一陣夜風襲來，認真打量假山的人轉眸看了他一眼，漂亮黑眸中并無半點情緒。

于輕微涼風中，霍沉時嗅見一抹極淡極淡的桃花香氣，似微甜卻不膩。

霍沉時微怔了瞬，幾近失神地盯着眼前人。

“霍沉時。”

眼前人微微勾起唇，如墨般的眼眸之中浮現出淡薄笑意，似被霧氣朦胧，讓人分辨不清真心或是假意。

他語氣平淡地問道：“你是喜歡我這一張臉嗎？”

雲容聲擡手按下此間陣法機關時，眸中仍舊帶着薄涼笑意。

他仍舊清冷溫柔如月下三分，霍沉時卻在此刻驀然看出了差別，眼前人微彎起眼尾，蘊着薄紅，絕豔卻似勾魂攝魄的豔鬼。

“嗡！”

被雲容聲按下的機關陣法發出細微聲響，霍沉時卻覺得此刻自己的腦子亦是在嗡嗡嗡地響個不停。

當他意識到自己把雲容聲錯認成徐淵清時，他心猛然一沉，面色變得冷郁。

石林陣法再度變幻，将站的距離并不遠的兩人再度分開。

雲容聲身影消失最後一瞬，霍沉時望見雲容聲又看了他一眼。

那雙漂亮卻似帶有迷霧的眼眸，此刻盛着笑意，內裏的半嘲半諷叫人看得分明而清楚。

他像是在笑，惡劣地笑他。

——看，你根本就認不出來。

雲容聲收回目光時，擡手撕裂第五重虛空，轉瞬墜入第六重虛空。

破開的第五重虛空出現裂縫，憑借霍沉時的本事，就算罡風襲來，也不會殒命，最多就……受點兒傷。

雲容聲繼續往裏走去。

第六重虛空中，滿目鮮血，只餘下猙獰嘶吼的魔物，藥樓身在此重虛空的那些修士已然沒了命。

那些魔物嗅到活人氣息，朝這邊湧了過來。

雲容聲卻不管不顧，徑直擡手，繼續撕裂虛空，朝第七重虛空走去。

在第七虛空中，他又察覺到熟悉的氣息，因無法飛出去的靈訊在此間亂飛着，很快落于他掌心。

雲容聲垂眸望着手中的靈訊，沒有動手拆開。

他與徐淵清本就是同一人，謝述傳給徐淵清的靈訊會落在他手中，并不覺得有絲毫意外之處。

嗡嗡而顫的靈訊在雲容聲掌心跳動過後，很快安靜下來。

雲容聲思忖後，慢慢放開手，指尖湧出一抹靈力，暫且隔絕掉自己周身氣息。

下一瞬，那些靈訊猶如失去方向般，再度在此間虛空亂轉着。

雲容聲邁步往謝述所在的方向走去。

假山石林看似不大，有了多重虛空的疊加，實則大到無邊無際。

雲容聲撕裂虛空之時，虛空罡風襲來，霍沉時自另外一處一同墜入第七重虛空。

瑩瑩亂飛的部分靈訊頓時找到傳訊對象，一齊朝霍沉時湧來。

他沿着靈訊所指的方向，去尋謝述。

謝述雖然實力不濟，但是在逃命與躲避一道上，卻頗有心得體會。

他躲入一處假山後面，此處空曠，又設置有好幾條逃生出路，進可守，退可逃。

雲容聲與霍沉時幾近是同一時間到達此地的，他們從不同通道而來，謝述率先注意到的，是雲容聲所在方向的動靜。

他警惕地問：“誰？”

雲容聲答道：“是我。”

幽暗夜色之中，謝述目迎來人從黑暗之中走出來。

在看見那一張臉時，他微微松了口氣，目光一亮，小聲道：“是聲聲啊。”

與此同時，謝述扭頭去看另外一邊的動靜，瞥見霍沉時那一身墨如夜色的黑衣時，道：“霍沉時，你也終于來了。”

霍沉時沉着臉，走了出來。

他的目光并未看着朝他叫苦抱怨的謝述，而是越過謝述，望向站在月華下的雲容聲身上。

雲容聲察覺到霍沉時的目光，唇角微彎，輕輕地笑了下。

謝述朝霍沉時走去，眼見霍沉時的臉越來越沉，深知霍沉時脾氣的他警惕地停下腳步，小聲嘀咕道：“發生什麽了，這家夥臉怎麽這麽臭？”

此言一出，霍沉時面色愈沉。

雲容聲的笑容在他眼裏，宛若是在嘲諷般，就像是在說連謝述都看得出來，他卻認不出來……

——霍沉時，你是喜歡我這一張臉嗎？

謝述眼見霍沉時周身危險氛圍，當即轉身朝雲容聲跑去。

“聲聲，聲聲。”

謝述跑到雲容聲身邊，才問道：“你們見到徐淵清了嗎？”

雲容聲道：“沒有，我在找他。”

“霍道友也在找他。”

“奇怪。”謝述略有些迷茫道，“你們竟然也分開了。”

說到此處時，他似想起些什麽，擡手從儲物空間摸出一方玉盒，打開給雲容聲，解釋道：“這是我從藥樓裏找到的那一株靈蘅花。”

雲容聲伸手接過玉盒。

玉盒中，放置着一株保存得當的花，色澤偏緋色，藥性溫和。靈蘅花上下，除卻花瓣之外，連枝與葉亦有藥用效果。

謝述道：“這靈蘅花雖然生吃也可以，但是煉制成藥後，口感會……”

……更好一些，因為靈蘅花是苦澀的。

謝述的話還沒說完，望見雲容聲的動作，他便愣了下。

雲容聲略一低頭，擡手從玉盒中取了一片緋色花瓣，放在唇邊，吃了下去。

花瓣覆于唇上，不過短短半瞬，卻又純又豔。

謝述微微怔住，眸光落至他唇上一瞬，心裏無端生出一種莫名情緒。

雲容聲垂眸，将那片靈蘅花瓣吃下後，很快察覺有一脈盈盈溫和的藥性作用于他猶如攜着灼傷痛覺的靈脈之間。

确認有效果後，雲容聲才擡眸問：“怎麽了？不是你說的，靈蘅花可以生吃的嗎？”

“難道你還害我？”

謝述回神，笑道：“哈哈哈。”

這一聲大笑在周遭寂靜的氛圍之中，無端突兀又明顯，大有欲蓋彌彰之勢。

蠢貨。

霍沉時邁步走來，眸光沉涼。

“我……我就是沒想到你真的就生吃了。

謝述緩過來，移開目光，繼續道：“靈蘅花那麽苦，聲聲你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生吃下去了。”

“很苦嗎？”

雲容聲輕聲低喃過後，出聲問道：“你來藥樓發生了什麽？”

說起正事，謝述神色微凜，解釋道：“我一來藥樓，藥樓樓主就見了我，将這株靈蘅花交給了我。”

“再然後，我出藥樓的瞬間，發現藥樓被圍了起來，我敏銳的直覺讓我覺得不對勁兒，當即就傳了靈訊。”

當時，藥樓外面有無數暗箭飛舞。

謝述打又打不過，只能退回藥樓之中。

“我跑到這片假山石林的時候，隐約覺得有異常之處，好像是有陣法吧？”謝述遲疑道，“然後石林陣法就把我傳送到了這附近。”

“我就找了這個地方藏了起來。”

霍沉時問道：“你見過其他人嗎？”

“沒有啊。”謝述搖頭說道，“你們見過？”

“魔物，算嗎？”

雲容聲反問出聲，而後又看了眼霍沉時，聲音平靜道：“哦對了，我還見過霍道友一面。”

“後來，不知道觸及什麽機關，我又被傳送走了。”

雲容聲提及“霍道友”三個字時，霍沉時神色沉凝，并未應聲，也未否認。

“那……”謝述沒多想，只問：“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走？”

雖然他還是挺怕的，但是只要有霍沉時或者徐淵清在這裏，他就什麽都不怕了。

畢竟，萬事有他們兜底嘛。

他很是安心。

他覺得雲容聲肯定也不怕了。

謝述思及此，同雲容聲小聲嘀咕道：“聲聲，你也別怕，霍沉時這家夥雖然看起來不像個好人，但是他還是挺能打的。”

雲容聲笑了下，問：“是謝道友那種能打嗎？”

“嗯……當然不是了。”

謝述哈哈笑道：“就我能打，霍沉時是能能打，徐淵清是能能能打的區別吧。”

他估摸着，雲容聲是屬于打那一列的，比他還不能打。

雲容聲聞言，拱手道：“霍道友，有勞。”

——霍沉時。

——你是喜歡我這張臉嗎？

霍沉時猝不及防，又想到雲容聲的話。

眸色變幻過後，他語氣微涼道：“跟着靈訊走，能夠找到徐淵清。”

那些靈訊失去傳訊者的蹤跡，正在半空中到處亂飛。

霍沉時擡手前，望見謝述所傳的那些靈訊并沒有飛到雲容聲身側，眸中掠過若有所思之色。

謝述建議道：“要不，你直接把你法器拿出來轟一下？”

霍沉時道：“響動太大，這裏會塌。”

兩人說話間，雲容聲站在謝述剛才所待之地，目光落在假山上。

好半晌後，他聽見謝述的建議所言，慢慢擡起手，往觸手可及處的一塊巨石按下去——

“轟！”

虛空震顫之際，傳來的波動令謝述和霍沉時擡眸望去。

自虛空裂縫中，有人緩步踏出。

來者修為足以撕裂虛空，就證明他的修為絕非尋常。

來人一襲紫衣，沉穩端方，周身氣勢內斂。

霍沉時在見到他時，面容間的警惕消散，很快拱手行禮道：“晚輩見過祁前輩。”

謝述愣了下，也跟着行禮道：“見過祁前輩。”

來人正是天衍宗宗主，祁越明，也就是徐淵清拜入天衍宗時的師尊。

祁越明看向兩人，應聲道：“我知道你們，你們二人是阿清的好友，與他一同歷練。”

霍沉時平靜問道：“祁前輩怎會來此？”

謝述聽見祁越明所言的兩人，心裏嘀咕一聲，在場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他下意識回頭望去，卻發現原本該站在後面的雲容聲消失了。

謝述驚了，又聽見祁越明道：“阿清傳靈訊到宗門，說有所謂魔種出沒，請宗門內長老來此調查。”

“我随意走這一趟，經過南雲城時，注意到此處藥樓上方被人設置有陣法，重重虛空疊加。若是有人被困，一時半會兒無法脫困而出，我便來看看情況，沒想到阿清與你們也在此地。”

祁越明說到此處時，發現謝述扭頭找來找去，像是在找什麽似的，便叫住謝述，問道：“你在找什麽？”

謝述小聲咕哝道：“聲聲怎麽不見了？”

此時，霍沉時回頭，亦是發現雲容聲的失蹤，對祁越明解釋說：“祁前輩，此前與我們二人在一起的，還有一人。”

祁越明聞言，很快找到此前雲容聲消失之處，探查過後，道：“此前與你們在一起的那位小友，興許是誤觸陣法機關，已經闖進更深重虛空去了。”

“聲聲那麽不能打……”

謝述聞言，憂心道：“他不會遇到危險吧？”

祁越明道：“或許不會。”

“你口中那位叫‘聲聲’的小友，應該是掉進了與阿清一處的深處虛空。”

“有阿清在，他可無恙。”

……

第八重虛空。

雲容聲經過前七重虛空的摸索，對于假山石林陣法略有些了解，找到開啓下一重機關的關巧時，也越發熟練了。

不必毀去第七重虛空，他亦可到達第八重虛空。

第八重虛空內，魔物嘶吼聲襲來。

雲容聲降臨之地，正處石林最深處。

他的到來，似乎讓那些魔物有了前進的方向。不過剎那間，幾十個魔物從四面八方而來，朝他襲近。

魔物從四周而來，卻有一處通道未曾有任何魔物出現。

雲容聲略一擡眸，折身掠進那條通道之中。

此處假山高而懸險，隐約有遮天蔽月之意。

雲容聲沒入此間黑暗中，四下頓時靜了下來。一時之間，他只能聽見自己輕細的腳步聲，以及身後遙遙傳來的魔物嘶吼聲。

有魔物嗅見活人氣息，沿着雲容聲走過的路，追了進來。

忽然間，雲容聲聽見一聲極其輕微的劍音——

“铮！”

劍意掠過雲容聲，斬落向身後魔物的同時，一只手探過來，準确無誤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過去。

跌近徐淵清時，雲容聲擡起另外一只手，于黑暗之中，慢慢抓住了他一袂柔軟衣袖。

他終于知道為何這條通道裏面沒有魔物湧出了。

“是我。”

徐淵清将人按住，解釋了一句：“徐淵清。”

通道外是魔物猙獰的嘶吼聲。

徐淵清在黑暗中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輕輕應了一聲，語調輕緩地喊他“徐道友”。

雲容聲又問他：“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雲容聲從未使用靈力，不應該會察覺出有熟悉靈力的波動。

徐淵清沉默瞬息，輕聲答道：“腳步聲。”

“是嗎？”

雲容聲似輕聲低喃了一句，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還有……

此刻正入侵至徐淵清周身極輕極淡的桃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