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病體沉疴

“小叔叔放心,小迩斷不會連累你的,來見你,為你治療,不過是為了了卻奶奶的遺願。”應迩伸手從藥箱裏拿出一把鋒利的柳葉刀來,又向床上的人道,“你現在不适合服用麻沸散,我只能就這樣下刀剔除你的腐肉,會很疼,你忍忍。”

他閉上眼,只當是默認了,卻在她下刀時依然感覺到了蝕心之痛,只能死死咬着唇,唯一能動的左手死死揪着被子,嘶啦一聲竟是将被子撕出個大裂口來。

若才子寫詩是下筆如有神,那她下刀也是如有神助,轉手飛速之間就削下兩塊細長而完整的黑色腐肉來,露出尚且還未被侵蝕的粉色嫩肉,傷口頓時像一條劈開的山間溝壑,血水四溢,她立馬又向傷口裏倒進藥粉,上手包紮,沒幾下就把他臉頰裹了個結結實實:“好了,我已經上了藥,這些天傷口會癢,絕不可撓,待傷口徹底愈合了,再敷上家裏特制的祛疤膏,保你的臉與往常一模一樣。”

無相嗤笑了一聲,眼底幾多無奈:“臉治不治得好,又有何區別,總歸,我也是要死的。這些年來癱瘓在床,連自盡的能力都沒有,如今,不僅雙腿,連胸膛以下都不得動彈了,最近,更是連右手也廢了,再等不了多久,我也該死了。”

“有我在,你想死也死不了的。”應迩将器具都收拾了放好,這才站起身來,将蒙着門窗的黑布一把都給扯了個幹幹淨淨,刺眼的陽光立馬如同利器一般刺進屋裏,又将門窗統統打開,正好無情無欲都站在門外,索性把人都請了進來。

無相被這陽光照的眯起了眼,別過腦袋:“我不喜歡陽光。”

“可你的房間需要的就是日照和通風,越悶越是不利于病,而且,你也沒得選,因為你起不來蒙這些黑布。”

無相被她的狂妄噎了一嗓子:“你……!”

應迩這會卻又不狂了,像個打口仗占了上風的小孩子,微微一笑,燦如星河的眼底盡是狡黠,複又坐回到床沿上:“你的脈我把過了,還不算病入膏肓,要是遇到了別人就只能收屍,幸好是遇到了我,還能救。”

無情比無相更急,聞言立馬湊上前:“林大夫此話當真?”

應迩又從藥箱裏拿出用得有些舊的針包,抽空向着無情點了點頭:“三公子所中之毒至少有幾十種,再加上幾種都可以做成百毒不侵的藥人了,這些毒藥在三公子體內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盤桓在體內互相壓制卻并不發作,帶來的副作用就是使得三公子逐漸癱瘓,若輕易解毒,破壞了這個平衡,反而會要了三公子的性命,如今我以金針封穴,可暫且将毒性克制壓抑在腰部以下,使三公子腰部以上都可活動。”

一個癱瘓的連手腳都不能動的人,乍一聽康複有望,怎麽能不興奮,無相立刻睜眼盯着應迩看,那眼底,盡是前所未有的希冀:“當真?”

應迩又是自信一笑,微微點了點頭,這便掀開他被子,解開上衣,露出隐隐發黑的一片胸膛來,在幾處大穴上又快又穩下了針:“但這針法只是克制,并非根治,若要根治,有兩種法子,要麽一次性把這幾十種毒全部解掉,要麽……就是下毒!索性補全幾種毒藥,将三公子煉成藥人,屆時不僅百毒不侵,渾身上下皮膚發絲都帶着毒性且無藥可救,觸摸之間就可要人性命,只不過,需要三公子忍耐餘生寂寞,孤獨終老了。”

想也知道,若論靠譜,當然是解毒靠譜了……

“一次性解幾十種毒,可行嗎?”無情還有許多問題想問,想問他們到底相認了沒有,若是相認了又為何裝作不識,但看那小少年行針之手素白修長,下針如有神助,話到嘴邊卻又成了另一句話。

“可以。”應迩頭也未擡,神思凝聚,下針雖快卻也緊張的連臉都滴下汗來,“但缺一味藥。”

“什麽藥?”

“苗疆蠱蟲,萬毒噬心。”

無情一愣:“聽這名字,不像是解毒的啊……”

“天下毒藥本為一家,毒用得好,也能治病救人。萬毒噬心蠱的成蟲是毒蠱之最,瞬息取人性命,無藥可救,但幼蟲卻是以毒為食,食遍天下毒藥方能長成成蟲,只要能弄到這種蠱的幼蟲,放進三公子體內,待它将毒素清理幹淨,再引出體外也就是了。”

“那這蠱蟲,會傷害三哥身體嗎?上哪能弄到?”

“六公子放心,萬毒噬心蠱有雌雄之分,向來兩條一起存活,其中雌蟲依附着雄蟲,若六公子心有疑慮,我可以将雄蟲下進三公子體內,而雌蟲放進我自己體內,若我膽敢妄動,便跟三公子一塊去死,由此,我的性命與三公子便是綁在一起的,六公子大可放心。”

無相眼神一閃,好端端身體康健的一個姑娘家,在自己身體裏下了蠱蟲,還是萬毒噬心這樣危險的蠱蟲,又如何能好?當下便微微又別過了頭:“不必如此,你的醫術,我信的。”

應迩抹了把頭上的汗,見無相上半身已經和刺猬一般無二,金燦燦的細針紮了滿身,裝金針的布囊也空了一大半,松了口氣:“至于,上哪能弄來這種蠱蟲幼體,只有——苗疆!”

“可苗疆地處極南之地,如今軒轅青月兩軍交戰,苗疆也處在戰火交接的地帶,哪是這般輕易就能去得了的?”無情折扇一收,眯起眼向前逼近道,“再說了,蠱蟲的飼養之術是苗疆賴以保命的不傳秘術,這樣可怕的蠱蟲連成體都難以弄到,何況是難以飼養的幼蟲?就算你能平安穿越戰火進入苗疆,又如何保證對方會以禮相待,乖乖給我們這蠱蟲的幼體?”

這小少年,到底是有什麽樣通天的能耐,才能這樣自信的打起了苗疆蠱蟲的主意?

應迩又是微微一笑,眉眼彎彎,攝人心魄,自顧自打理起了自己的藥箱:“傳聞苗疆被瘴林包圍,蛇蟲鼠蟻遍布,常人無法進入,因此我們對苗疆知之也甚少,只道苗疆是個野蠻的毒人蠱國,但其實,苗疆善毒蠱也善醫藥,數年之前,我父親為交流醫術,曾帶我去過一次苗疆,用我們軒轅的醫藥良方,換回了不少可以治病救人的蠱蟲,其中就有一對萬毒噬心蠱的幼蟲,只不過那一對被我父親拿來救人用掉了。而我去過一次苗疆,熟悉那裏的人和事,也确确實實拿到過這種蠱蟲,再去讨要一次,除了我,沒人能夠辦到。”

無相嘆了口氣,只覺右手指尖隐隐感覺到嗖嗖的冷風,雖然驚喜,卻不希望讓這唯一的小侄女遭受任何危險,只好別過頭:“臨安,你能助我恢複右手知覺讓我再茍延殘喘幾天,便夠了,苗疆太遠,又在戰火之中,你年紀尚小,不必去,與其讓你去苗疆讨藥,不如給我下毒,讓我當個藥人。”

應迩嘆了口氣,又道:“我說了,做了藥人以後,你雖然百毒不侵,我也可以加以治療讓你重新行走,但渾身上下都帶有毒藥,不可與人接觸,更遑論娶妻生子,做藥人,等于孤獨終老,遇到了喜歡的活物,連摸都不能摸一下,就算你願意,我也不願意的。”

無情瞟了一眼床上用白紗将臉裹得嚴嚴實實的無相和坐在床邊自信的宛如眼底都閃着光的小少年,雖然這兩個人誰都不說,但看他們二人暗轉的神色,便知該是相認了,只好嘆了口氣,向無相勸道:“三哥,無妄在嶺南跟着崔陽那老兒領兵,林大夫一去未必險惡,至少軍中有他們護着,但京都之中……三哥你知道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們公子府呢,要是讓人知道有人能解得了你的毒,反而會給林大夫帶來殺生之禍,還不如讓林大夫去一趟苗疆,左右有無妄照料,你放心就是。”

無相閉着眼,不敢應答,兩邊,都不敢說安全二字。

應迩卻是拿捏着時間,伸手把金針一根根取下,臉上依然挂着溫文爾雅的微笑:“我若要去,憑三公子這般病體沉疴,拿什麽攔我?”

——只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是一點也不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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