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邂逅豈既非良圖

趙振躊躇了片刻,道:“他願意伏法,我想還是帶回去讓王爺親自發落吧。”

一人冷笑着奚落道:“我看總兵大人是要徇私吧?”

另外一人也冷笑道:“是啊,總兵大人與王爺交情好,自然無恙。可弟兄們不同啊,回頭王爺一個心情不佳,再治弟兄們個玩忽職守不尊上谕的罪,弟兄們可擔待不起,大人你上次放走重犯,王爺升了你的官階,你現在已經是正二品了,連王爺也不過正一品,他就是再擢升你,難道還能與他平起平坐不成?”

趙振的臉色愈發慘白,他此刻什麽都不能做,只能聽着。你們他們說的是事實,無法反駁的事實。

周圍的将士越來越多,将兩人圍攏起來,“殺了他,殺了他。”聲浪越來越高,振聾發聩的呼聲代表他們滿腔的怒氣,他們或許并不想殺了魏揚,甚至有些人還對他有些敬仰,可是他們需要釋放他們壓抑已久的憤怒。方式就是做一切違背趙振心願的事情,讓他郁悶,他們則高興。

一個身影擠進了人群,高聲喊道:“吵死了,吵死了,吵什麽吵,都別吵了,都給小爺住嘴。”

魏揚與趙振聽聞那個聲音,不禁對視了一眼,都是又震驚又欣喜。

沙中飛好不容易擠入人群當中,神氣十足的掃視一圈,撓了撓腦後的亂發,從懷裏掏出一件物事,高高舉起,清清嗓子,瞪着眼喊道:“有王爺官符在此,見他如見王爺本人,你們還不趕緊下跪!”

衆人從未見過他,只見他衣衫褴褛,身材單薄,看不出有什麽本事,不少人便都有些不信,剛有人在旁嚷嚷道:“那裏來的混小子敢在此撒野。”

旁邊一人卻認出他手中所持的正是朱雲狄的官符,朱雲狄為人暴戾無常,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這些軍官是見識過的,眼前這人雖然看着邋裏邋遢,一副憊懶模樣,卻不好說其來頭,沒準又是朱雲狄使得什麽詭計,便忙跪下提醒衆人道:“那可不是明王的印符嘛,屬下參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後面的人雖然是不信,但前面那些人看的分明,一時都跪下了,後頭的官兵見狀,也只好跟着跪了下去,“參見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呼聲如山,只是夾雜了不少的怨氣。

沙中飛可不理會這些,被這麽多人跪着叩拜,他蠻是受用,洋洋自得的打量着衆人,笑吟吟的道:“不錯,不錯,好說,好說。”心裏暗道,這官符果然是個好東西。

趙振心裏尋思,當日我讓他把兵符交與青兒,原來他私藏了,并未給青兒。不過此時倒是解了我一個大圍。

魏揚卻有些納悶,小飛是如何拿到朱雲狄兵符的?他本以為沙中拿是拿個假

的唬人,可是見周圍一衆官兵的神色,知道并非小飛造假,心裏雖然滿是疑惑,卻也只能暗自思量。

沙中飛見趙振魏揚兩個仍舊站着發愣,便不耐煩的喊道:“喂喂,你們兩個,就說你們呢,見了本大人,怎麽還不下跪,是想挨板子嗎?快快跪下。”

趙振與魏揚面面相觑,皆笑了,想着沙中飛雖然胡鬧,倒是幫了大忙,便都跪了下去。

沙中飛見他兩人當真跪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亂發,道:“好啦好啦,都起來吧,這個,這個犯人,王爺說了,交給本大人處置,你們,你們都回去吧。”

衆人聽他這一番半通不通的命令,盡皆面面相觑。趙振卻忙起身行禮道:“下官謹遵上差吩咐。”

沙中飛哈哈一笑,在趙振肩頭拍了拍,道:“小白臉,不錯,你可真是乖巧聽話。”

趙振也不理會他這番渾話,只說道:“如此,下官便将這重犯交給大人了。”說着在魏揚肩頭拍了拍。

魏揚會意,看了趙振一眼,淡淡一笑,深深的注視着沙中飛,目光中又是欣慰又是驚喜。

沙中飛對上魏揚的眼睛,愣了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掉轉過了頭,道:“走吧。”

趙振忙從一旁牽過兩匹馬來,恭敬地道:“大人請上馬。”

沙中飛道:“不錯,你這小白臉很會辦事,回頭本官定然在王爺面前替你多多美言幾句。”

他這一句話卻說到了趙振痛處,這些官兵可不正是因為這個嫉恨趙振,他雖是玩笑,卻更加深了官兵對趙振的誤解。趙振心裏苦惱,不好說什麽,只含糊的一笑,将馬缰交到他手,便退了下去。

魏揚別無他話,翻身上馬,策馬奔馳而去,沙中飛将兵符揣進懷裏,又官腔十足的道:“本大人去了,你們回去吧,啊,趕緊回去吧。”才爬上馬背,打馬離去。

魏揚與沙中飛兩人直奔出十餘裏地才停下。

魏揚欣喜地打量着沙中飛,道:“小飛,今番真是多虧你了,我聽青秋說途中和你遇到了意外,你身上傷都好了吧?對了,你這兵符那裏來的?”

沙中飛踢着腳下石頭,道:“都好了,兵符嘛,說來話長,木一劍呢?”

魏揚微微一愣,意識到他說的木一劍是木青秋,才答道:“青秋現在在總兵府,周大人也落入了他們手裏。”

沙中飛皺眉道:“那還愣着幹什麽,趕快救人去。”說着便朝土丘下跑去。

魏揚忙道:“小飛,你先回來,總兵府守衛森嚴,此時去只會打草驚蛇,晚間再去吧。”

沙中飛一想不錯,默然點了點頭,走回原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揚見沙中飛不似往常,往日

他見了自己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今天倒是安靜的有些蹊跷,遂笑問道:“小飛,你怎麽了?是身上還不舒服嗎?怎地沒精打采的。”

沙中飛擡頭道:“沒什麽。”又低下了頭,過了良久,他擡眼看了下魏揚,似乎鼓足了勇氣,低聲問道:“老魏,我跟木一劍來的時候,在沙漠裏迷路,一起闖入了大蜃吐出的妖氣裏面,看到了一些,一些過去的事情。”

魏揚見沙中飛神色閃爍不定,沉吟片刻,仍舊含笑問道:“小飛,你,你都見到了什麽?”

沙中飛匆匆瞥了魏揚一眼,複又低下了頭,遲疑一會,嗫嚅道:“我見到,見到了母老虎,還有,還有你。”

魏揚面色一沉,愣了一下,追問道:“在哪裏?”

沙中飛又瞥了魏揚一眼,擡起了頭,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問道:“老魏,我只想問你,我是不是并非孤兒?我也有爹娘,我爹娘還是你害死的,對嗎?”

魏揚臉色越來越白,眼中漸漸布滿凄惶的痛楚與愧疚,良久,他才說道:“對,你說的沒錯,他們是我害死的。”

沙中飛眼中的傷心變作了憤怒,他從地上縱身躍起,抓着魏揚的領口,喊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你害死了我爹娘,你又害死了母老虎,你害死了所有對我好的人,你這個害人精,你害的我孤苦伶仃,你還惺惺作态,你收留我,教我武功,你對我好,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誰要你的虛情假意?小爺不稀罕,我恨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沙中飛說着便掄起拳頭,砸向魏揚面門,魏揚卻不躲不閃,結結實實挨了他一拳。

血從他鼻子裏湧出,他也不去擦拭,“小飛,對不起,我不該瞞着你,可是我對你,對你都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

沙中飛推開魏揚的手臂,道:“我不信,我不信。”一腳踢了過去。

魏揚膝蓋被他踢中,摔倒在地,從土丘上滾了下去。

沙中飛跟着他就地滾了下去,他又抓住了魏揚的領口,“我要給我爹娘報仇,我要給母老虎報仇。”便又掄起了拳頭朝魏揚砸去。只是這一次他并沒有砸他面門,而是換成了魏揚胸口。

魏揚仍舊沒有閃躲,“小飛,我知道你心裏怨我,氣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是個懦夫,我害死了你父母,害死了墨城那麽多人,害死了陳妍,我看着爹娘兄嫂被殺卻救不了他們,看着陳妍在我身邊死去卻無能為力。這一切我都不敢告訴你,我不光欺騙你,我還欺騙我自己,我告訴我自己,我會替那些人讨回公道,我會讓天下更多無辜的人過上好日子,好讓自己不再愧疚,可是十幾年了,我什麽都做不到,我一事無成,我

什麽都做不到,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們,對不起每一個人,我是個無用的人。”

沙中飛的拳頭慢慢停了下來,他突然松開手,背過身嚎啕大哭起來,哭的傷心欲絕。

魏揚目光渙散,無力的癱倒在地,口中仍舊喃喃自語道:“我是個沒用的人,沒用的人,一事無成,一事無成。”

他所有的信念,鬥志似乎在一瞬間喪失殆盡,曾經的抱負突然間變成了世間最為諷刺的笑話,曾經堅持下去的理由不過是自己編織的一個自欺欺人的夢。

風卷着黃土沙礫呼嘯着刮過來,刀子般淩厲。沙中飛的哭聲漸漸低沉下去,最終淹沒在風中。他揉着紅腫的眼睛站起身來,搖搖擺擺的向遠處走去。

魏揚仍舊躺在那裏,仰望着蒼黃的天空,似乎他的餘生只剩下了仰望,他疲倦到只剩下睜開眼的力氣。

沙中飛走了幾步,踉踉跄跄的站住了,回頭望了魏揚一眼,失魂落魄的道:“走啊。”

魏揚擡起眼,看了他一下,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沙中飛有氣無力的說道:“你害死了那麽多人,你想撒手不管嗎?我不會殺你的,我知道母老虎不會想讓我殺了你,你現在想偷懶嗎?你起來啊,木一劍跟那個周大人還等着你去救呢,你知道你為什麽要活着嗎?你活着是為了贖罪,每個人都有罪,只有把罪贖完了,才可以去死,你起來啊。”他轉回身,又在魏揚腿上踢了一腳。

魏揚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表情讓人看到便會情不自禁落淚,“小飛,人活着真的是為了贖罪嗎?可是我的罪太深了,贖不完的。”

沙中飛又踢了魏揚一腳,“起來啊,你別想偷懶,我會看着你的。”

魏揚眼中滾下淚來,“可是小飛,我真的罪孽深重,贖不完的。”

沙中飛眼中也流下淚水,他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踢着魏揚,“老魏你他媽別廢話了,趕緊給小爺起來啊,贖不完你也得贖,這都是我們的命,母老虎說了,讓我好好看着你,你要是偷懶,就讓我揍你。”說着又在魏揚腿上踹了一腳。

魏揚總算從地上爬了起來,可能是沙中飛踢他那幾腳重了,腳下一滑,便差點要摔倒,沙中飛扶了他一把,道:“時候不早了,去總兵府吧。”

魏揚點頭道:“走吧。”

沙中飛瞥了魏揚一眼,皺眉問道:“你行嗎?”

魏揚愣了下,道:“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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