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阿爾芙星的空氣不适合人類呼吸,但對蘇霓來說,這點污染全無問題。她捏了一顆清水膠囊,打開艙門,輕巧地跳下地面,在冰冷空氣和空氣中雜質的簇擁下,痛快地洗了洗臉和手。
現在應該是清晨時分,溫度處于一天中的較低水平。等太陽升起,空氣才會變的灼熱幹燥,氣溫也會變的讓人難以忍受。洗完臉後,她不急着回去,走到附近的某棵大樹旁邊,好奇地扯下一片葉子。
這片葉子大的像一把巨型蒲扇,上面覆蓋着厚厚的蠟質層,防止水分蒸發。它的邊緣全是鋸齒。鋒利如刀。若人用手在鋸齒處碰一下,會發現很容易割裂自己的皮膚,流出的血滴到葉面上時,也會被它貪婪地吸進去。
這已經算是比較和善的葉子。有些植物的葉片上,甚至帶有見血封喉的毒質。當獵物誤食樹葉,或者被葉片割傷,很可能當場倒在樹木根部。那時,氣生根便會動彈起來,把它纏住,并分泌出消化液慢慢消化。
蘇霓本想咬一口,想了想,覺得它們為了生存,也是蠻拼的,便把這片樹葉恭敬地放回地面上。雖然這些樹木長的千奇百怪,不像人類認知中的植物,但它們的能量來源還是光合作用。不過,看它們的生長速度,還有那猶如摩天大樓的高度,它們吸收光子的能力一定極強,空氣中的光子濃度也一定極高。
她在外面溜達了一圈,爬回雪鹫的駕駛艙,幹掉一包能量塊,才滿足地嘆了口氣,往兢兢業業工作的虛拟屏幕上看去。
除了聯絡頻道之外,一些基礎設備,和最重要的幾塊屏幕都是獨立供能,以免危急時刻,機甲士先失去對機甲的控制,再失去了對局面的判斷來源。她怕出現意外,整夜都把屏幕和頻道開着。
這個時候,她一看顯示同伴位置的屏幕,表情就僵住了。
由于沒有人發出過任何警告,她一直以為大家安然無恙。而且,剛醒來時,她已經看過了這塊屏幕,确認九架機甲都在,才放心地出去洗漱。屏幕上,本來應有九個淡綠小點,閃爍着柔和的光芒,但現在只剩下八個。
每個小點旁邊都顯示着駕駛者的姓名,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消失的那個人正是薇弗。
蘇霓愣了幾秒鐘,立即打開私人頻道,反複呼叫薇弗,并啓動了緊急信號。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機甲會感應到她的示警,發出巨大噪音提醒主人。只要主人還活着,就不會忽略這麽大的噪音。可自始至終,無論她怎麽呼叫,私人頻道裏也什麽聲音都沒有。對方好像不想接通她的呼叫,或者說,她根本無法連上對方。
發生任何嚴重情況,蘇霓都能接受,但這些情況絕對不包括靜悄悄消失。她可以肯定,走出雪鹫之前,九個光點一個都不少,看上去一切正常。那麽,這麽短的時間裏,會發生什麽壞事,連機甲的脈沖信號都消失了?
蘇霓皺眉想了想,又轉到馬克西姆的頻道,連環奪命呼叫道:“起來,起來!出事了!”
這些人幾乎都是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睡得沉,把防禦工作交給機甲,自己一睡就起不來。馬克西姆尚未睡醒,被她一喊,吓的閃電一樣跳起來,連聲問:“怎麽了?你遇襲了?敵人是誰?”
“你馬上去數數隊友屏幕上的光點,薇弗的機甲沒有顯示,不知道是失蹤,還是出現了意外。”蘇霓說。
馬克西姆連續數了兩遍,确認沒有後,頓時臉色大變。他的反應也真快,不及回答蘇霓,趕緊在公共頻道裏呼叫所有人,把他們全部叫醒位置。等到另外七人表示都在,他便讓他們檢查屏幕,确認薇弗的信號到底有沒有顯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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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霓一直不說話,只靜靜聽着,直到每個人都說不在,她的表情才真正變的難看起來。
在這種時候,反而很少有人發表意見,都在琢磨發生了什麽。薇弗的男友帕布森說:“也許是她自己關掉了信號?或者誤碰了開關?”
這個想法聽上去匪夷所思,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在需要隐蔽行動的時候,機甲士可以關掉機甲上的所有信號發射器,徹底避開普通的探測方式,将自己隐形。但是,無論哪臺機甲,信號發射器都是極為重要的東西,不會把開關布置在容易誤碰的地方。
而身處荒星域的陌生行星,薇弗也不可能主動關掉它們。能問出這種話,要麽帕布森自己是個蠢貨,要麽認為女友是個蠢貨,沒有其他可能。
馬克西姆說:“你開什麽玩笑?會有人在這種時候關閉信號發射器嗎?她剛剛才受過蝙蝠群的驚吓,恨不得随時随地報告自己的情況。”
帕布森剛要說話,蘇霓已經冷冰冰地說:“不要研究這個好嗎?不管發生了什麽,是意外還是故意,我們都得先把它當成最壞的情況,再去想處理方法。不然的話,下一個失蹤的光點可能就是我們。”
對于她的同伴來說,思考實在是件極為困難的事情。機甲不示警,他們就不會醒,是馬克西姆的呼叫吵醒了他們。現在,有一半人帶着起床氣,另一半人還在睡眼朦胧,大腦根本無法轉動。有幾位勇士試圖說出自己的推測,卻都無法真正成立。
蘇霓嘆了口氣,輕聲下達了一個口令,讓雪鹫把這個屏幕的面板彈出來,開始調閱之前的記錄。由于薇弗只是剛剛消失,記錄還沒有被覆蓋,可以完整地展現在她面前。她默記着方向和具體距離,又将目标輸入雪鹫,要它随時校正自己的路線,便毫不猶豫地沖上天空,直奔那個位置。
雪鹫雖然是低空飛行,速度可半點不慢。蘇霓知道,這樣的飛行方式其實是錯誤的,很容易被地面和天空的捕食者同時發現,但她完全不在乎。她心裏仍然充滿了不安,還有震驚和少許憤怒。在她的操作下,雪鹫的速度不斷提升,機甲之外,風聲呼嘯而過,像是怪獸發出的叫聲。但等她啓動靜音裝置後,就連這點聲音都沒有了。
如果真有敵人出現,蘇霓非用機甲作武器,直直撞上去不可。可是,對這裏的生物來說,清晨也是它們最懈怠的時候。夜行生物的捕獵将至終點,日行生物還在觀察環境。即使一架機甲當空掠過,也幾乎沒有生物願意作出反應。
機甲速度趨于平穩,蘇霓才說:“我正在趕往她消失的位置。你們現在就在原地等待吧,千萬要小心,不要被潛伏的敵人偷襲。如果發現通訊出問題,可以立刻逃向同伴那裏。”
公共頻道裏頓時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在确認自己的通訊。封陵問:“要幫忙嗎?”
“暫時不用。”
面對這詭異的情況,克拉麗蒙總算屈尊開了口。她的聲音頗為低沉,極具辨識度,聽起來也相當悅耳。她說:“即使機甲損壞,信號發射器也肯定還在,以便救援力量找到殘骸。所有的飛船、星艦、甚至高級一點的轎車都是這樣。如果不是她誤觸開關,這豈不是說,那個敵人在一瞬間撕碎了機甲?”
蘇霓冷冷說:“是的,所以我才說,暫時不用你們幫忙。”
帕布森屬于對她不怎麽感冒的那群人,聞言大為不忿,嗤笑了一下,帶點不滿地說:“你也太傲慢了。成績好又怎麽樣,每年都有很多學員拿到和你一樣的成績。以為敵人強大,就只有你一個人能應付得了嗎?薇弗是我的女友,我才不管你說什麽,你看着,我這就去救她。”
“我沒這麽說,更沒有不讓你過來,”蘇霓說,“你要來,那很好啊,我正擔心自己一個人搜索困難。不過你在路上要注意,天已經慢慢亮起來了,早起的鳥兒有人吃嘛。”
馬克西姆猶豫了一下,想去幫忙,又覺得這不是最好的選擇。他衡量了一會兒,說:“那就你們兩個人過去,我們都在原地等待,并進入防禦狀态。蘇霓,你也不用太緊張了。學院選擇的星球本身就危險重重,對我們都是挑戰,這可能就是挑戰之一吧。”
蘇霓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回答道:“我也這麽希望。”
就在這個時候,封陵提出了一個問題,“薇弗消失之前,她的機甲是離火山口最近的一架。會不會是火山口裏爬出了什麽東西,影響了她的通訊能力?”
這是個很有說服力的推測,衆人紛紛讨論起來。蘇霓想想火山口和薇弗的距離,不由搖了搖頭,說:“可能性不大。要真是這樣,那東西說不定是小山一樣大的異獸。現在的讨論還沒有意義,等我先去看看。”
從空中俯瞰,底下的植被真是茂密至極,被風一吹,如同大片大片血紅的海洋,一眼望不到邊。生長在最高處的葉子面積最大,在微弱的陽光下,呈現出凝結血塊般的顏色,貪婪地汲取着太陽射出的能量。
它們之間,有一部分發出濃烈的氣味,猶如一大桶油漆,抑或一大塊腐屍,另外一部分卻什麽氣味都沒有。偶爾也有幾朵勉強算是花的東西,稀稀拉拉地生在枝葉裏,等着和它們一樣醜陋的蟲子前來吸取花蜜。
沒過太長時間,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此時并不是研究生态的好時機。蘇霓不再理會頻道裏的讨論,審慎地控制着機甲,眼睛緊盯着信號搜索屏幕,自己則啓動粒子霧,将淡淡的霧氣從空中罩了下去。
這次的粒子霧細小到連看都看不到,仿佛一張超大超薄的漁網,在血海般的樹林裏拖曳。如果要個準确的比喻,那就像是在篩面粉,希望面粉落下後,笸籮上能留下點雜質。
“……沒有,”帕布森趕到的時候,恰好聽到蘇霓這麽說,“什麽可疑的信號都沒有。”
雪鹫淩空懸浮,懸停在薇弗消失的地方。蘇霓的搜索範圍已經擴張到數百公裏,達到她的極限,卻沒發現任何值得一提的東西,反倒數次驚起栖息在下方的異獸。它們把她當成敵人,沖到雪鹫附近準備抽她,都被她抽了回去。因此,帕布森所看到的,正是光劍在手,炮口浮出機殼表面的高大機甲。
此時,馬克西姆聽出蘇霓語氣中的失望,徹底明白了事情何等嚴重,皺眉道:“你确定?”
蘇霓嚴肅地說:“至少我搜不到,如果你們不放心,還可以過來再搜一次。啊,是帕布森來了,你也來搜一遍吧,說不定我有遺漏疏失的地方。”
帕布森盡管對她不服氣,更不怎麽客氣,卻也知道,所謂“遺漏疏失”只是謙辭而已。機甲的搜索方式大同小異,全部都是機械搜索而非人工,怎麽會有遺漏之處?但他這時也感到了恐懼,一言不發,啓動信號搜索裝置,果真又把這片飽受蘇霓驚擾的地方篩了一遍。
“真的沒有,”一片死寂的頻道裏,只能聽到他發顫的聲音,“薇弗真的消失了。”
至此,“誤觸”的可能性已被排除,但頻道還是一片死寂。機甲的主人們心情各異,都在等其他人說第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蘇霓才說:“還等什麽?聯絡太空船吧。”
兩三人同時說道:“但是……”
說完這個詞,他們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再也沒有繼續。蘇霓又嘆了口氣,已經意識到他們在但是什麽。
意外本就是實戰測試中會出現的情況。往年也有死傷,都被依律處理後事,追究責任。但意外發生的時候,許多人選擇堅持完成,并非每一次都立刻報告上面。現在,薇弗雖然失蹤,卻未出現任何值得注意的敵人。在他們看來,蘇霓的反應固然合理,卻也有些嚴重了。
與他們不同的是,馬克西姆再次展現身為領隊的決斷力,拍板道:“好,我馬上……”
公共頻道裏,氣氛十分尴尬緊張。他的聲音打破了這種氣氛,讓別人都松了口氣。可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頻道裏忽然傳來一個帶着疑惑的聲音。這個聲音很少在這個頻道說話,但蘇霓立即聽出了它屬于海因斯。
海因斯疑惑地說:“等等,我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地面的泥土正在隆起。”
衆人大嘩。鐘蘭立刻問:“是某種蟲子嗎?在受過核輻射的星球上,有些生活在地底的蟲子也會變異,又因為地底食物相對充足,可以長的很大。”
馬克西姆則咽了口唾沫,說:“不管是什麽,你離它遠一點,飛起來最好。等那東西破土而出,馬上告訴我們。”
忽然之間,最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屏幕上那個屬于海因斯的小點,毫無預兆地消失了,連掙紮都沒有,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它從屏幕上輕輕抹去,不複存在。這個時候,平安無事的八個人都在盯着屏幕,同時看到了這幕景象。這景象給他們的沖擊力是如此之大,竟使頻道再次陷入了沉默。
海因斯的位置離薇弗較近,離火山口的距離差不多。因此,其他人還在倒抽冷氣,雪鹫就已變換了方向,繼續以最高速度飛向那裏。
與此同時,蘇霓在機甲裏厲聲說:“你們都在猶豫什麽?還不快點聯系太空船。救不救由他們來判斷,但現在情況已經失控,我們必須彙報!”
馬克西姆動作也不慢,蘇霓第一句話剛說出來,他就打開連接着機甲的個人終端,試圖聯系在太空監視的克倫威爾號。
可是,下一秒,他的聲音就徹底驚慌失措,“這不對……沒有信號,信息發不出去,連不上天網,什麽都連不上。我找不到克倫威爾號,也找不到任何從太空傳來的消息。”
“……”
在此起彼伏的驚疑聲中,蘇霓迅速打開自己的終端,連試幾次,發現馬克西姆的話居然是真的。以雪鹫強大的信號增幅能力,她也發不出、收不到任何消息,和天網更是斷絕了聯系。終端的大部分功能依附天網存在,天網不在,它就變成了一個生存指南。但有機甲在,要這種生存指南有什麽用?
就算真正的軍隊,遇到這樣的突發狀況,也可能産生恐慌,何況是他們。
信號傳遞、信息傳輸,用的還是電磁場和電磁波,只是形式不一樣而已。既然通訊被中斷,那只可能是攜帶信息的電磁波被截斷。就算在地球上,意外發生時,也會有人用這種方式阻止信息傳輸。阿爾芙星上有一兩個生物能這麽做,根本不足為奇。
蘇霓甚至都能想象出他們的遇襲過程。看到異狀的時候,通訊已經被阻斷,想求救也沒辦法,想留遺言也沒辦法。至于那異狀是什麽,究竟是不是海因斯所看到的,從地底鑽出的生物,這可誰都不知道。至于他們現在是不是還活着,仍然誰都不知道。
這一瞬間,她想了很多很多,卻沒一條管用。
馬克西姆震驚之後,立刻說:“所有人,所有人向蘇霓所在的位置靠攏,快一點,不要顧忌會不會被異獸看到。速度越快越好,一旦遇到什麽危險,就立刻全速逃離。”
沒有人表示異議,都一邊驚訝着,一邊果斷地執行了這個決定。他們驚慌歸驚慌,等最初的沖動過後,受過科班訓練的好處便顯現了出來。馬克西姆一邊行動,一邊再次對蘇霓說:“有沒有什麽發現?”
雪鹫沖破血紅樹葉組成的屏障,将它們撞的七零八落。它手中的光能劍電光連閃,已經劈開了一只身體酷似啄木鳥,卻長着一張血盆大口的怪異巨鳥。攀附在樹木上生存的生物還有不少,甚至包括一條十幾米長的蜈蚣。蘇霓确定它和蟲族無關後,也冷酷無情地劈掉了它。
機甲且戰且落,一路下降,疾沖至海因斯原來在的地方。蘇霓減緩了速度,平靜地掃視着周圍。這一次,她只用了幾分鐘,便找到了可疑痕跡。
這是一片被炮口轟到亂七八糟的地方,數棵大樹被打折,歪倒向一側,靠在同類身上。它們的樹幹猶如鐵鑄,砍起來梆梆作響。海因斯能把它們打斷,可見是經過了一場劇烈的戰鬥。但這場戰鬥絕對沒有持續太久。
他是鐘蘭的搭檔,從出事到現在,鐘蘭已經在頻道裏問了三遍,“他怎麽樣了?還是找不到任何東西嗎?”
雪鹫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蘇霓緊盯着它面前的地面,說:“找到了,但是,不是什麽好消息。”
那塊地面在戰場之外,泥土有着明顯的翻動痕跡,中間形成一個直徑約為五六米的圓形洞口。按理說,若有東西從地底爬出,應該留下一個完整的通道。蘇霓小心翼翼地試了試,果然發覺底下有着彎彎曲曲的通道。可通道竟然不停向下蔓延,直到她根本探測不出的地方。
“真的不是好消息,”她又說,“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兇手出現的地點。但我不明白,它挖掘的通道為什麽這麽深,它到底是從哪裏爬出來的?”
雪鹫始終處在戰鬥狀态,她本人也是提着一萬分的小心,随時準備對付兇狠的,甚至是隐形的怪物。然而,直到同伴紛紛從天而降,她也沒能等到通道主人的出現,反而又幹掉了兩只探頭探腦的異獸。
蘇霓指着洞口,介紹道:“海因斯不是說地面拱起嗎?應該就是這裏,但是我來的時候,外面什麽都沒留下。沒有殘骸也沒有機甲。”
“……被拖進去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不管用的是什麽方式,能夠成功拖走一架學院機甲,自己好像也沒受什麽傷的怪物……我都不願招惹。但它既然已經主動招惹上來,那也只能應戰吧?我建議,從現在起,我們一直待在一起,等待救援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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