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下來吧！”陸炎對林燊說道，他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

林燊看不上有錢有勢的“吳飛宣”倒也正常，畢竟“吳飛宣”于林燊而言，只不過一個陌生人罷了。但林燊怎麽可以随口就發下這樣的毒誓呢？

陸炎面上不顯，實則極為崩潰。

全都怪那個老頭！吃飽了撐的故意在林燊面前提他幹什麽？！

果然還是應該脫離父子關系！陸炎氣得已經沒脾氣了。他站好身子，脫下帽子用掌心揉了揉剛才撞疼的地方，慢慢地走出後門。

而三樓，林燊站在吳老太爺的書房門口，左看看，右看看，一邊給陸炎打電話，一邊向來時路的相反方向走去，走了不過十五米，他就見到一個電梯。

林燊站在電梯口，按了下樓鍵。“我現在坐電梯下去，你在一樓後門外，對吧？”林燊問道。

“對。”陸炎站在後門外的臺階上整理了一下帽子，再次把自己的臉遮去了大半，“單開的小門，就在樓梯間旁邊。”

站在臺階上遠眺，對面的山頭一排排民宿燈火星星點點，夜風吹拂之下，如漁舟沉浮江海，瞧着頗有些情趣。陸炎坐了下來。

算了，現在想太多也沒有意義，遲早要都要把身份告訴林燊，目前要做的是，努力把林燊留在身邊，令他無法離開他！不過，若到時候林燊真的不能接受……大不了他就不做那個“吳飛宣”了！

陸炎無聲地長吐口氣。

“嗯。”手機那一端的林燊無法聽到陸炎糾結郁悶的心聲，他聽着陸炎的話，點了點頭。

電梯門在他的面前“叮”地一聲打開，他走了進去：“你等我。”這說着他就挂了電話。

楓葉山莊兩棟連體別墅，由于壽宴在另一棟裏舉辦，這一棟裏就冷冷清清，連幫傭的仆人，林燊迄今為止也僅見到方才在書房門口的那一位。

眼下林燊一個人乘着電梯，從三樓來到一樓，出了電梯，外頭依舊空無一人。偌大的圓廳吊燈壁燈全部開着，照的這裏通天透亮，有如白晝。林燊從對面的落地赭色窗簾一直看到了左邊的出口，再從左邊的出口一路掃向的右邊的通道。

林燊歪着腦袋想了想，然後從右邊的通道出去了。

陸炎在後門口足足等了十分鐘。終于，他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手扶額滿臉黑線地拿起了手機。

林燊又回到了先前的那個圓廳。正是他準備向左邊的出口走去的時候，手機又響了，還是陸炎。

“你迷路了？”陸炎非常确定的聲音傳了過來。

“……”林燊望着前上方的三層水晶吊燈，眨了眨眼睛。

“在哪裏？”

“沒在哪裏。”林燊不想他進來，“我出的去。”

“林燊！”

林燊一手把手機貼在耳邊，另一手随意地在空氣裏揮了揮：“我真的出的去！你別急，再等五分鐘。”

“你站着別動，我進去找你。”陸炎的聲音不容反駁。

“別別別！”林燊急道，“你千萬別進來，萬一被人發現你不是這裏的員工，你就完了！”他阻止陸炎，“我已經試過一條路了，那麽另一條肯定對。”這話才一說完，他就立即挂斷了電話，根本不給陸炎一個斥責他的機會。

林燊走出圓廳。

這兩棟別墅實在是太大了，林燊估計這裏光是主人用的各種房間就有上百間。從外面看，兩棟別墅倒簡單，都是三層而已，卻在裏面，回想一下方才被陳石從宴會大廳帶來的情景，一路上東繞西走的，林燊腦中已是一片混沌。

現在不要說找到陸炎了，僅僅是讓他沿着原路返回那個宴會大廳，他都已經無能為力。

林燊一手摸着鼻子，沿着走廊疾走，卻走到頭後，發現無路，無奈之下只能返回。他心裏想着陸炎所說的那個樓梯間，卻左看右看，只瞧見一個個的房間，連個樓梯的影子都沒瞧見。

終于，開始心急的林燊看到走廊邊上有個半敞開的門，飛快小跑過去，一手推開。

是樓梯間！

簡直可以喜極而泣了！

林燊差點沒歡呼出來。他擡手擦掉滿頭的汗。這滿頭的汗都是急出來的。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終于可以見到陸炎了！

但林燊萬萬沒有想到，從樓梯間邊上的小門走出去後，并沒有看見陸炎。他的眼前是一片黑燈瞎火的景觀樹林。

矮小的灌木被修剪成姿态各異的樣子，沒有明亮燈光的照耀，顯得陰深深有些吓人。

腳下是一條只可兩人并行的細長卵石路，彎彎曲曲直通前方。前方有嘩嘩的流水聲，聽起來像是噴泉。

林燊鬼使神差地就擡起腳，踩上了卵石路，慢慢地朝前走去。

沒有燈，能夠照明的只有左後方宴會大廳那邊的燦爛燈光，那燈光投射到這裏已經黯淡到只能讓人摸清腳下的路僅僅不會被石塊絆倒罷了。

卵石路引領着林燊拐了一個彎，那裏果然有個噴泉。“嘩啦嘩啦”水聲清響，甚至一陣晚風吹來，能夠令人感覺到水汽的清香。

林燊在“嘩嘩”聲中聽見了一男一女的争吵聲。

難怪莫名其妙地想走過來，原來是這個在等着他啊！林燊暗搓搓地感慨自己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偷偷地蹲到了附近的一棵景觀樹後。

眼前站在噴泉前争吵的一男一女，便是他的養父母林家文和潘晶晶！

潘晶晶自從帶着林喬楠去找吳老爺子後，人就不見了，留下林喬楠獨自一人跟着陳石回到了宴會大廳。原來她是被他的養父給逮走了！

“陳家文你是不是神經病？！”潘晶晶的聲音尖銳刺耳，也幸虧她被陳家文帶到了這處偏僻的地方，否則還不叫宴會的賓客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丢人都會丢到老家去！

“我說過了，你就在這裏好好反省，等宴會結束了，我再帶你回家。”林家文嘴裏叼着一支煙，瞧着挺悠閑的。

潘晶晶擡起手，一巴掌就要往林家文臉上招呼去。

林家文一把鉗住她的手腕，重重一甩：“想鬧回去再鬧！”

林家文西裝革履，裸露在外的皮膚不多。潘晶晶則慘了，露背長裙禮服，披肩都沒帶出來。林燊躲在景觀樹後面，看着潘晶晶拍了好幾次蚊子。

林燊突然想笑。他這個爸，簡直是個人才。把他老婆困在這裏，是報複之前她讓他們林家丢了臉嗎？

“林家文！”潘晶晶快氣瘋了，“你給我讓開！信不信我喊救命？！”

“信不信我在你還沒喊出來之前，就把你打昏？”林家文吸了口煙，煙霧從鼻腔裏口腔裏濃濃地噴了出來。

“你這個王八蛋！”顯然潘晶晶已經試過好幾回從林家文身邊走開，但都失敗了。作為女人，體力上不如男人确實是件很無奈的事。

林家文又抽了口煙，不為所動，根本就是随便她罵。

潘晶晶氣急敗壞：“我給自己的親生兒子做打算有什麽錯？他哪一點比不過那個冒牌貨了？吳老爺子只說要見林家公子，他難道不是林家公子嗎？”

林家文：“你翻來覆去地講這個累不累？你叫喬楠冒名頂替你還有理了？”

“喬楠是我親生兒子！”潘晶晶吼了起來，“林燊現在的一切都是他的！就是見吳老爺子這件事，也只有喬楠才有資格，林燊他一個保姆的兒子，憑什麽？啊？憑什麽？！”

潘晶晶頗為激動，雙手不停揮動，差點就打在林家文臉上。

林家文退後一步避開她：“不可理喻！”

潘晶晶見林家文如此，立時就冷笑起來，諷刺道：“林家文，你現在裝什麽慈父？林燊從十二歲回到我們身邊後，你有多看他一眼嗎？哦，發現他不是我們的兒子，你倒可憐起他了！本來在他離家那天就該凍結他賬戶的，你卻一拖一再拖，存着心要讓他把裏面的錢全部取走！你其實還打算養着他吧！我告訴你，沒門！養他十八年沒叫他還我們撫養費已經不錯了，接下來的大學學費，大學生活費，別指望我再出一分錢！林家文，我問你是不是神經病？親生兒子回來了，不管不顧，一個冒牌貨十幾年來都沒管過，現在倒關心起來了？你就是神經病！神經病！”

潘晶晶罵得特別大聲，她的每一個字躲在觀景樹後面的林燊都聽得一清二楚。林燊一動不動，盯着林家文的方向，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用上通俗的說法，那就是有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都有。

林家文将煙頭扔在地板上，擡起腳在紅色的星點上重重地碾了幾下，然後看向潘晶晶：“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對親兒子不管不顧了？喬楠是我帶回來的，他的東西全是我給買的，遷戶口這些事情也都是我親自操辦，倒是你這個媽，除了吼一吼‘喬楠你受委屈了’，你還做了什麽？對哦，你把他帶到根本就沒邀請他的宴會上來，讓他冒名頂替林燊，使他在這麽多人面前丢盡了臉，你就做了這個！你好意思說我！”

“你！”

“潘晶晶你能不能不要裝出一副慈母的樣子，我看了都作嘔！”林家文雙手抱胸，聲音緩慢卻帶着濃濃的諷刺，“林燊做了你十八年的兒子，難道你老早就知道他不是你親生的嗎？在以為他是你親兒子的情況下，你是怎麽對他的？你就別裝了吧，你讨厭我，你恨我，林燊是我們親兒子的時候，你因為他流有我的血而對他冷言冷語，從小就沒給過他任何母愛。現在，你對喬楠這種表面上的好，也不過是你故意跟我作對罷了！”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潘晶晶大怒。

“林燊由我父母一手帶大，我父母肯定舍不得他。而且他好歹喊了我十八年‘爸爸’，又才剛上大學，我給他點錢怎麽了？你見我還想管林燊，就自動腦補我不喜喬楠。于是你就對林燊變本加厲地厭惡，對喬楠裝模作樣的關心。你無非就是想給我添堵罷了。給我添堵不是你最大的樂趣嗎？”林家文冷哼一聲，“林燊不願回家，我看吧，等林燊漸漸跟我們沒什麽聯系之後，你就會本性畢露，以前你是怎麽對林燊的，你自然也會怎麽對喬楠。因為喬楠才是我真正的種！”

“林家文！”潘晶晶重重地跺腳，一手指向林家文。

卻是她謾罵的話還沒說出口，林家文就懶洋洋地又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抽了一根，用打火機點燃，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接着說道，“你是不是想說，我也不是什麽好鳥，在林燊還是親兒子的時候，就對他冷淡至極？”他兩指夾煙擺了擺手，道，“不，你錯了。我早就知道林燊不是我兒子了。你想想看，他長得跟我一點都不像，我怎麽可能不懷疑？早在十年前我就做過親子鑒定了。”

“你、你說什麽？”潘晶晶大吃一驚，連連後退兩步。

林家文此話真是晴天霹靂。蹲在樹後的林燊瞪圓雙目，一屁股坐在地上。

“咔嚓！”屁股壓斷了枯枝。其聲音在這霭霭的夜色裏顯得清脆響亮。

“誰？！”林家文和潘晶晶頓時一唬，雙雙看了過來。

林燊一手撐地爬起來，轉過身，飛快地順着原路跑了回去。

一條卵石小路，跑回去不過兩分鐘。

林燊進樓後，喘着粗氣“乒”地一聲将門關上，然後飛快地，猶如無頭的蒼蠅“蹬蹬蹬”地向樓上跑去，卻到了二樓，忽地想起陸炎還在等他，然後又轉身下樓，最後再一次來到了那圓形的大廳，站在漂亮的水晶吊燈下面，捂着胸口愣愣地發呆。

原來……

他爸早就知道他不是他的親兒子了，但卻在不久前才把林喬楠接回家，而且不是特意去尋的，只是意外碰見，才有了長相相似的父子相認戲碼。

所以說，他爸原以為他是他老婆跟某個情人生下的野種？

艹！

林燊慢慢地蹲了下來，兩手遮住臉。難怪這麽多年他是那樣對他的！忽視他，當他不存在，給他錢花但完全不關心他！給他錢花啊……

居然給他錢花？！！

他這個……爸，腦子裏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了瞞過他爺爺奶奶不想讓他們傷心嗎？還是他根本就無所謂潘晶晶有沒有給他戴綠帽子？

呃……是無所謂，在他很小的時候，這對夫妻就在外面各玩各的了。

特別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啊啊！

林燊混亂了，極度地混亂了。他想到了模糊的前世，同樣亂七八糟的家庭，同樣一對莫名其妙的夫妻。

媽蛋！

林燊心裏罵道。卻罵什麽他都不知道。

罵他倒黴催地占用了林喬楠十八年的人生，卻也沒資格得到父愛嗎？

他還以為自己至少曾有過一個真實的父親啊！

不知有多久，林燊一直蹲在地上掩面不動。直到一個聲音在他身前響起：“林燊？”

林燊愕然擡頭。

是陸炎。

林燊怔怔地：“你……怎麽進來了？”

陸炎不知為什麽林燊會是這副樣子，懵糟糟的。

“你怎麽了？”陸炎緊張地問道。

林燊站了起來，看着陸炎。卻是突然，他一把抱住了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沒怎麽了，就是有點亂，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