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私心
不到兩日,泊花水榭便成了南安城的熱鬧之處。
衣冠楚楚的文士商賈,放蕩不羁的游俠浪子,還有不明就裏前來看熱鬧的平頭百姓,不約而同地擠到了一處,将這清靜地段,活生生變成了鬧市街區一般,雖然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被拒之門外,樂菱也早已料到玉老板的保密之言只是為了吊人胃口,少不得要告訴一個,好讓他們一傳十十傳百,但也沒想到這南安城裏的消息竟傳得如此迅速。
風頭太盛,也未必是好事。
“菱兒。”
樂菱回過神來,見蓮心正站在身側,其形翩然,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姐姐。”她抱住她,在她頸間磨蹭着。蓮心微微一笑,輕撫着小妹妹細軟的發,“怎麽了?是不是我又要去系玉坊,你不高興了?”
她心裏波翻浪湧的,卻一個字兒也不能跟面前的人透露,好半響才模模糊糊地哼出一個“嗯”,蓮心拍拍她,“這麽大的姑娘了,還這麽黏人,可怎麽是好啊。”
“姐姐不喜歡我黏你了?”
蓮心看着她緊張又委屈的模樣,伸手在她的鼻上輕輕一刮,“傻菱兒。”
樂菱便安心地閉了眼,抱住蓮心,不再言語。此刻的美好,勝于一切。她忽而有些後悔,後悔昨日答應了姑姑會全力追查,假若蓮心永遠不知道仇家是誰,便永遠不會有危險了吧,然她知道,十年生聚,是容不得她私心的,便放開了蓮心,道:“姐姐早點回來。”
“你今日怎的這般乖了?”
“我倒是想讓姐姐不去,姐姐會同意嗎?”樂菱裝作氣哼哼地撅起嘴,又同她讨價還價,“這次姐姐還得給我買糖藕。”
“好。”
親自将蓮心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畫舫,望到漣漪亦平靜,樂菱仍換上圓領衫袍,想了想,又從廚房拿了兩只桃兒。
大門一開,衆皆嚷嚷起來,“薄媚仙子出來了!”
然而一看不過是個半大的小姑娘,只以為是什麽小丫頭,不禁又大失所望,腦袋恨不得飛離脖子似的往裏頭張望着,樂菱哼一聲,毫不客氣地關了門,斷了他們的視線。
“薄媚仙子,薄媚仙子……什麽薄媚仙子嘛。”她恨不得天下間無一個人知道蓮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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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不能因為人家薄媚仙子比你美就嫉妒人家啊。”
樂菱瞪大眼睛看着說話的家夥,這不正是那棉花肚扈大宰嗎?他一個江湖人,卻學着商賈文士抱着禮物,衣也是新衣,看來多半也是要去泊花水榭拜訪的。對他的印象不差,便接了他的話道:“我念叨她的名號,你如何看出我是嫉妒她了?”
“你們同為女子,你又念得那般憤然,不是嫉妒,又是什麽呢?”扈大宰呵呵笑着,“不過,你那天在系玉坊外頭被攔了下來,未曾親眼見得仙子仙姿,若是看着了,自然也沒有不服氣的了。”
樂菱笑道:“你見過?”她分明記得,蓮心姐姐自始至終都在帷幔後頭,應該沒有人得見真容吧。
扈大宰咳嗽一聲,面有驕傲之榮,“一年前,曾有半面之緣。”
“哦,那你說說,她有多美?”
“仙子風貌,豈可以凡俗美醜來形容。”扈大宰誠惶誠恐,仿佛私議蓮心亦是罪過一般,樂菱很是滿意他對蓮心的敬重,便耐着性子解釋:“大肚子伯伯,我不是嫉妒她,我是氣那些人随意予她起了別號,弄得沸沸揚揚。”
扈大宰奇怪地上下掃視着她,“小姑娘,你可知道此號是誰與她取的?”
“是誰?”
“難媚師太呀。”看樂菱一臉茫然,扈大宰不禁搖了搖頭,“真是奇事,你在這江湖人士遍地走的南安城中,竟不知難媚師太。”
“小女子孤陋寡聞,大肚子伯伯,你知道的多,還請告訴我吧。”她俏皮地拱拱手,便哄得扈大宰将始末娓娓道來:“難媚師太啊,原名柳難媚,乃是前任武林盟主盛寂雲之妻,這兩人皆是名高一時的武林泰鬥,可惜啊,盛盟主被奸人暗害,英年早逝,柳難媚發誓要為夫報仇,三年前,她追殺仇人入山,一番苦戰後與仇人兩敗俱傷,這時仇人的幫手來到,難媚師太命懸一線……”
他說得起勁,樂菱卻聽得打哈欠,還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他說的這事兒,她不僅知道,而且比他知道得更清楚,那個柳難媚的傷,還是她每日裏端藥去養好的呢,印象裏,是個性情頗有些剛烈的女子,可比之蓮心,也沒有什麽特殊的了,原來她那樣的人,便是他們口中的武林泰鬥了。
“多虧了霍姑娘從天而降,以一曲《薄媚》退敵,柳難媚報仇之後,便削發為尼,以難媚為法號,于過雲庵潛心事佛,霍姑娘的薄媚仙子之稱,亦是由她所起。”扈大宰尤自喋喋,“小姑娘,你說,這名號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你說的這樣真切,是親眼所見?”
“我雖未親眼見得,但薄媚仙子的風姿不難想象。”
“你既這般傾慕薄媚仙子,緣何不去聽她奏曲?”
“誰說不去。”扈大宰拍拍手頭的盒子,“我正是要去她住處拜訪,若能得見自然最好,若是不行,也盼着與她同行,好在路上多看她幾眼呢。”
他這番癡心倒是難得,樂菱好意提點他,“大肚子伯伯,你候不到她的,她已走了,我勸你還是早些去系玉坊吧。”
“你怎麽知道?”
“我姑母在泊花水榭裏當廚娘,我時常去那裏玩,自然知道。”
“當真?”
“你若不信,只問他們,是否見我自泊花水榭出來便是。”樂菱笑。
扈大宰得了密報,不由喜上眉梢,道一聲“多謝小姑娘”便急匆匆地去了。樂菱将他猴急的樣子看在眼裏,不由地搖頭,也不知這麽好騙的人,是怎麽混跡江湖數十年的。
“原來你姑母在泊花水榭裏當廚娘。”說話的聲音低沉無波,一個勁裝女子好像憑空出現似的立在身後,樂菱吓了一跳,連蹦幾下退開一定距離,“你幹嗎偷聽我們說話!”
她背上背着一個黑布包裹的匣子,透出一種喪服才有的陰沉,顏色淺淡的瞳孔中映出她的影子,那張缺少血色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好像一張面具無暇地覆在臉上,不知為什麽,她明明是有些怪異的,樂菱卻一點也不怕她。
“看什麽看?”
她沒有眨眼睛,而是水平移開了視線,“原來在大街上聽見吆喝也算偷聽。”
“我們哪裏說得那麽大聲了!”
“确也不小。”
樂菱翻了個白眼,不欲理她,氣哼哼地要走,可她走一步,那人也走一步,始終便在她身後。
“你跟着我幹什麽。”
“你沒讓我不跟。”
“別跟着我!”樂菱跳腳。
“哦。”她淡淡地應了,縱身一躍,嗖得就沒了影。
樂菱仰頭踮腳張望了半天,确認了她已走了,方繼續往前走,未出兩步,“你找我?”那女子又出現在身側,樂菱深深地吸了口氣,撫着胸口平複自己砰砰直跳的小心髒,然後暴躁回複:“沒有!”
她淺棕色的眼珠掃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嗖得又蹿上了屋頂。
“別再出現了!”樂菱張着喇叭大喊。
“什麽別再出現了?”聞得溫和的詢問,樂菱立時大喜:“殷兒妹妹,施大哥哥。”
“施大哥哥……”木殷笑了一下,“你又知道他姓施了?”
“啊?”轉念一想,他二人皆做胡人打扮,沒準便有些奇奇怪怪的姓氏的,“那……”
“你就叫我阿施好了。”阿施和善地微笑,那兩只猴兒放肆地在他彎曲的臂上蹦來跳去,樂菱點頭,蹭上去勾住木殷的手臂,“那我仍叫你殷兒。”
木殷臉色變化幾番,勉為其難地沒有甩開她,只是偏過頭去,不欲理她。
“你們這是要去賣藝嗎?”
“原本是的。”阿施苦笑着搖搖頭,“可是我們吆喝了老半天也無半個人來看,只好罷了。”
“這兩只猴兒如此精靈可愛,怎麽會引不到人?”樂菱将那兩只特意為他們準備的桃子拿出來,用空閑的那只手遞給他們,掌控不了,幾乎就要掉下,“人人都往系玉坊去,可不就是沒人了嗎?”木殷一邊說着,一邊兒嫌棄地幫她分擔一只桃子,猕大猕小得了美食,立刻喜形于色,蹦到一邊兒大快朵頤。
“誰說人人都往系玉坊去。”樂菱拍拍自己,“我不是沒去。”
“你那是沒有請帖!”
“有請帖我也不去!八擡大轎來請,我也不去!”樂菱舉掌指天,信誓旦旦。她答應了蓮心不去系玉坊,就絕不會去。
木殷掃她幾眼,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旋即又恢複嫌棄的模樣,調侃道:“你倒是想,何來的八擡大轎請你,莫非是要嫁到系玉坊不成?可惜聽說那玉老板是個女子,你縱想嫁,也是無路的。”
“如何就說到嫁娶了,不過別說那玉老板是個女子,她就是男子,就是天下頂頂好的男子,我也看都不看一眼!”
“為什麽。”木殷略加停頓,“你已有了心上人?”
這樣的打趣她也曾在蓮心哪裏聽過,每次都是一樣的回答:“我要陪着姐姐,誰也不嫁。”這次也不例外,木殷好奇道:“你還有個姐姐?”
樂菱摸摸腦袋,很是苦惱,“姐姐說不要和別人提起她的。”
“哼。你不想說我還不想問呢。”木殷甩開她,大步往前走,卻被樂菱一把抓住,眼前的少女巧笑嫣然,“可是殷兒不是別人呀。”
木殷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笑了,樂菱開心地牽着她的手,“殷兒,上次的猴戲只看了一半,你再給我表演好不好?”
木殷看她一眼,豪氣幹雲地勾了她的脖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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