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捉蟲)

十四以一個就地躺倒的姿勢,撲在怪藤雪白柔軟的花毯上,都快要睡着了。

反正師父去哪去多久從不與他交代,他已經等出經驗來了,站着也是等,躺着也是等,倒不如讓自己舒服點,這麽想着他幹脆就趴在花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們閑聊。

神鴉一來,整個場子都散的差不多了,空氣中唯剩“嗖嗖“的鬼影亂竄的聲音。

一根烏亮的鋼杖砸在了他旁側,傳出“嗡”的一聲。

十四已經快被這個東西吓出心理陰影了,聞聲立刻驚得坐起,暈暈乎乎頂着一腦袋花苞,從光怪陸離的香夢裏解脫出來。

神鴉面無表情,俯看着他又問了一遍:“為何要等?”

“因為我喜歡師父啊。”他回答的坦坦蕩蕩,眼神裏還帶着一絲絲遺憾和怨氣,慢吞吞的嗫喏着:“而且十四本來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師父在哪我就在哪。”

神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未置一詞。

十四說完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雙手掬起一捧如羽毛般潔白柔軟的花團,笑嘻嘻道:“師父你選的這個地方可真漂亮,我剛才發現,這裏白藤花長得特別好,有些都已經結出了花魂,小鬼們說有了魂就離修煉成形差不多了,師父你看!”

他手裏捧的那一株果然靈氣攢動,攏成雪團似的在空中懸浮,圍着他的腦袋直打轉,倒真像是一個活物。

“陰煞之地,沒有靈氣供他們修煉,不成氣候。”神鴉掌風一動,輕如片羽的白藤花便化成簌簌的流火,連帶着周圍一小片的花毯都化成了黑灰色。

“……還真是脆弱啊……”十四木然地在心裏說完,就看見一片花葉在自己面前變成了飛火,最後消失不見了,和自己的後半句話一樣。

這麽一打岔,神鴉已經完全剛才略有猶豫的氛圍裏出來了,神色冷漠道:“你要等便等吧,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十四面上繼續粲然的笑着,慢慢向後挪了幾步,悄悄對着還沒走掉的老婦說道:“前輩趁現在快趕緊走,我師父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說不定—— ”

“不要在我面前咬耳朵!“神鴉突然反應激烈的警告了一聲,吓得十四的狼尾巴都瞬間繃直了。

“師父簡直吓死我。”十四順着劇烈起伏的胸口,委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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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鴉掃了他一眼,徑直走到金光中的老婦身旁,微微拱手:“按寒淵的規矩,茯堤上神此時應在太息之壁處安魂,而不是和這林中邪祟不分尊卑的玩鬧。其中緣由,我不想再多做解釋,望上神好自為之。失禮了。”

茯堤上神沒有絲毫反抗,溫順的伸出兩臂随她牽着,和氣道:”給令主大人添麻煩了,下次不會了。”那儀态神情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遭,應付自如,完全沒在怕的。

十四就不一樣了,臉色發白的追上去:“師父,你去哪?繼續等……是什麽意思?”

“傷好了,自然要重新回到祭壇把守。“神鴉語氣平常,頭也沒回道。

十四緊張的問道:“那……需要多久才能下來?“

“你問這些做什麽。”神鴉腳步一頓,加了句忠告:“若沒有地方去,就守着此樹。”

“好,我就在這裏等師父!”十四壓着喉嚨裏的酸澀感,追了幾步,朝她的方向大喊道。

很快,林子裏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和靜谧之中,但這都不妨礙十四站在那棵巨樹下,他的眼睛在夜晚裏瑩亮發魅,透着冷綠的色澤,無比清楚的看見他們的背影由明晰到模糊,最後漸漸消逝不見,

“妖族就是妖族,不論做出什麽改變,都抵擋不住最為原始的那一面。“茯堤上神突然冒出來一句:“令主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白費功夫。”

神鴉手中引着骨枷,淡淡的回複:“他只是誤闖進來,命不該絕。”

茯堤上神理解的“哦”了一聲,繼續慢悠悠分析:“令主覺得他會等你嗎,六十年,六百年……都在這裏傻傻的等你回來?我覺得不會,以他的機靈程度,不出十年就會發現通往靈界的那個地門,說不定立馬就回去了。”

神鴉有些不耐煩,眼神孤高冷漠:“他要走便走,與我無甚瓜葛。”

“如此便好。”茯堤上神十分欣慰的笑笑:”我與那小孩相談甚歡,他雖在故事裏刻意模糊自己妖族的立場,與我們靠攏,但越是這樣越不能掉以輕心,以後還是要多加留意的,有備無患。”

聽到這裏,神鴉下意識往後望了一眼漆黑的密林深處,心不在焉的問道:“上神可算的出來,他修為幾何?”

“尚小,至多三百歲。”茯堤上神笑眯眯的慨嘆完,又補了一句:“他還是個孩子,所以千萬不可放過……”

神鴉臉色一沉,不悅的往前大邁了幾步。

一切又恢複了平靜,就好像從沒發生過什麽事一樣,神鴉依舊如冰封的石像,坐在祭壇上方,仰頭看着天邊卷舒的流雲,分明已經過了幾十年,時間卻慢的像凝固住了。

“師父,鬼影子都不理我了,我今天在林子裏轉了一天,一直在說笑話,他們居然沒有笑……”

“天神奶奶說,山雞都快被我吃絕了,讓我上樹啃果子去,嘔……我一點也不喜歡吃素,下回一定要捉一對,生好多小雞,這樣我就有的吃了……”

“地上又潮又冷,我在師父經常休養的那棵大樹上挖了個小洞住,果然暖和多了……可是那天不小心掉到底下的大洞去了,才知道師父住的地方更冷,我已經用樹藤鋪成毯子了,師父你回來了一定要試一下……”

“最近白藤結出的花魂越來越多了,它們老是跟着我,雖然過不了幾天就都死了,就剩一個最大的了,我想給它取個名字,又擔心它也活不長久……”

“……”

神鴉拂袖揮散了幻境在空中的倒映出來的畫面,這林中好六百多年沒有出現過這麽聒噪的一只妖了,從早到晚有說不完的話,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得到,總之事無巨細的全都交代了。

她一如既往聽完了十四講的每日趣事,聽得出來,他實在待得無聊極了,但還是固執的堅持着,等她回來。

“相信我,你不會盼着這麽一天的。”神鴉站了起來,俯視着寒淵深處,突然說道。

六十年一甲子,每逢她來,就是山林滅魂的日子,誰會盼着一尊瘟神?

雪霧漸漸散去,周圍的景致恢複了明晰,十四挂在枝桠上打了個激靈,猛然驚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目光所及之處,鬼影重重,白骨森森。

林中的鬼影子們皆站在樹下,好整以暇,一塊骨頭都不缺,空洞洞的臉龐正以一個仰面的動作看着他。

這麽鄭重的儀式感,讓十四莫名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試探地問道:“你們也要走了嗎?”

距離他們上次坐在一起閑聊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好久了,但之前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仿佛彈指一揮間。

“契令一出,魂歸大地,我們是逃不掉了。”鬼影子們點頭,啞啞地說道:“同為妖族,你也要保重啊。”

十四擡頭望天,銀光依舊洋洋灑灑的披散下來,比以往更加明亮,這是因為寒淵頂上不知什麽時候起,突然有一方金光法陣懸在上面,将落未落。

“這是……什麽東西?師父要回來了!”他又驚又喜的問道,低頭再看樹下時,鬼影子們已經往四方散去了,留下彌彌的尾音:“向東逃,那裏有出口,記得趕在令主之前找到,出不出的去全看你自己的命了。”

十四聽完就悶坐一會,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地化成狼身疾奔出去,方向卻是最靠近祭壇法陣方向的太息之壁。

此時的石壁連續嗡鳴,似乎是覺醒了過來,牆上紋路陡然泛出金光,縱橫交錯。神像上的戰魂盡數從太息之壁剝離,成為無有實質的虛影,在法陣的召喚下,圍成一堵不可逾越的光牆。

衆神齊聲道:“恭迎令主——”

因為戰魂的力量加持,祭壇上方的金色法陣立刻增長了十倍有餘,将整個山林括于囊中,将成一個包羅萬象的大網。

就在此時,一個速度極快的黑色影子竄到了陣眼處,對着高高在上的祭壇,呼號了悠長的一聲狼嘯。

“小孩,你來這裏做什麽,滾出去!”

茯堤上神接連擲出火符,想驅趕那只小獸,卻被他靈巧的一再避開了。

“殺陣不分活物和生魂,你找死嗎?!快回到樹洞裏去,那裏有印靈做結界,還能躲得一命在,快去!”

白狼低低的嚎叫,卻動也未動,就站在陣眼位置,昂首看着祭壇,他在等神鴉出現,等着她從寒淵頂上振翅落下那一刻。

“冥頑不靈!”

伏堤上神見他一心求死,便也不再好言相勸,繼續催動法陣暴漲,就在大網落地那一刻,山林中爆發出傳出絕望的哀呼聲,火符灼燒生魂的“噗呲”聲越來越頻繁。

正是人間煉獄,萬鬼同哭的修羅殺場。

白狼引頸長嘯,他看見了神鴉臨淵站着,一襲單薄黑衣,身形瘦削,神情依舊如暮雪冰封,唯有眼睛裏的光芒驟盛,刺目猩紅。

她輕盈落足,徒手結印,山石草木皆為兵刃,就地起陣,激蕩起層層風浪,孕育着最為致命的一擊,結束這場魂飛魄散的極刑。

“轟”,氣浪猛的襲來時,狼嚎哀哀,他被渾厚的法力震得節節敗退,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近乎力竭。

神鴉這才目光微移過來,落在了血泊中的十四身上,剎那間,過往幻境中一幕幕在她心裏飛速的過了一遍,手中光影突然有一瞬的凝滞。

這緊要關頭的一絲空隙,使得白狼有餘力站了起來,後爪吃力往前一挺,竟如離弦的箭般竄了出去,奔向東方。

神鴉攔不住加了戰魂之力結成的法陣,眼看着一束光柱朝着白狼消失的方向追去,此陣攻擊的焦點就是闖陣眼之人,他是在用自己做餌,故意轉移法陣的位置。

“令主莫追,随他去,滅魂要緊!”

伏堤上神緊趕慢趕的提醒神鴉,卻還是看見那熟悉的赤色骨翼迎風展開,倏然不見了蹤跡。

白狼逃往的方向愈加明晰,那是天界與靈界最為薄弱的交彙之處,隔絕生死的地門。

法陣收緊毫無間歇的接連攻擊,集中沖向四處躲藏的白狼,他渾身是血,分明已經透支到極致還在随着本能的求生意志在跑,到了密林的另一端的盡頭處。

茂密的藤蔓掩映着石門,縫隙裏透出微光,白狼眸間放光,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妖族,就要到妖族的領地了。

它憤然躍起,光柱如影随形,幾乎同時一股強勁的外力催動了陣眼,又準又狠的将白狼按在石門上,結結實實的給了最為致命的一擊。

地門轟然大開,白狼卻應聲倒地,化為人形。

神鴉緩緩收回掌,法陣将息。

她情急發力時臉上的溝壑縱橫卻沒有再撫平,猙獰扭曲,完全褪掉了美人容貌,徹徹底底的成為寒淵的殺神。

她一字一句:“我最恨別人騙我。”

他微微睜開眼,見到了神鴉完全不同的另一張臉,幻滅當場,彼時她冷漠淡然,如出世佛陀,此時卻暴戾瘋狂,是山中惡鬼。

神鴉落地,擡手将那具小小的身體拖到了地門之內,嘴角有淺淺的笑意:“十四,你永遠休想再出寒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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