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捉蟲)

林間靜谧無聲,仿佛例行儀式般下了一場大雨,如油潑,如鼓點,砸落在沉寂的安息之地。

神鴉站在地門前,揚手結印,封住了通往靈界的唯一一條路。

她看起來像一只爆發的獸類,眸光鎖死在少年匍匐掙紮的身軀上,吐字沙啞:“你當初說想要留在這裏,只不過是一句是騙我的說辭?”

十四奄奄一息,眼神呆滞的望向頂空,目光空洞的沒有一絲活氣,艱難的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被打斷了。

“你在這裏等了整整六十年,才有今天這個機會,盼着我回來掃清寒淵的這一刻,借用法陣打開地門,好早早從這個地方解脫出去,是嗎?”神鴉一掃以往孤絕的氣質,滿心都是被背叛的恨意,雙眼赤色如血:“你算錯了,我不會這麽輕易的放你走的,我寧願你死在這裏……死在這裏更好……”

十四緩慢的擡起手,小小的掌心落在神鴉猙獰的臉上,笑得十分蒼白:“對不起……師父……”

神鴉有一瞬間被撫平了情緒,輕輕的靠近他,聽他艱難道:“其實十四一直想跟師父說……我也讨厭神族……在我心裏,你們實在是……又可憐又……惡心……”

他自始至終都坦然的直視着她說完這句話,神鴉發抖的瞳孔死死盯着他眼睛裏的自己,那張惡鬼修羅的臉清晰地倒映出來,狼狽至極,又令人作嘔,當真在迎合他的話一樣。

她麻木的不斷重複着這句話:“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而此刻,十四的手驀然的滑了下去,徹底沒了聲息,臉上的笑卻一直挂着。

暴雨如注,神鴉僅有的一絲期盼消失了,瞬間被掏空情緒,僵成了一塊風雨不催的山石。

不過了多久,雨漸漸淅瀝起來。

神鴉抱着十四涼掉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到了巨木洞中,原本簡陋的榻上果真鋪着軟藤,和她想象中一般溫暖,要不是今晚這場突變,她幾乎也相信十四會坐在這裏等自己回來。

可是沒有,再也不會有了。

她将十四輕輕放到花毯上,淡淡的清香氣息陣陣襲來,突然有一團毛茸茸的花魂精靈跳躍到十四耳邊,溫柔的蹭他的臉。

“是你一直在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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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起唇,對眼前這幅溫柔的畫面略有所動,勾動了手指,問道。

那花魂只修出來一張嬰兒般的臉,聞言只是往後縮了縮,極盡驚恐的看着她。

“你們果然都一樣。”

神鴉輕蔑地笑了笑,雖然她那張面孔已經看不出真實的表情,只有讓人膽寒的恐怖,她袖風一帶輕輕将白色的花魂扇了出去。

十四是妖,身死而元丹不滅,當那顆幽綠的珠子游游蕩蕩的脫離他身體時,漸漸的他原本的軀殼就面如死灰,徹徹底底的了卻了生息。

“十四,你說你讨厭神族,一心想回到靈界,那為師幫你一把,讓你從此不必為妖如何?這樣你就再也不用離開寒淵了……”

神鴉此時已經變了一個人,嘴角的笑意像是粘在了臉上,她輕輕收攏起來了的那顆珠子,幽綠的光芒在她手掌心裏留下絢麗的斑點,轉眼就被揉碎成了四散的流光,消失的悄無聲息。

“元丹已滅,換血易骨,你已經連半妖都不是了。”

她的手滑到十四小腹的位置,摸到一塊突起的骨頭,皮開肉綻是一瞬間的事,血淋淋的骨頭露了出來,血絡相連,有源源不斷的精氣順着那塊本不屬于他的仙骨輸送進去,氣血翻湧,又快又猛,幾乎讓他已經泛青的身體痙攣抽搐起來。

神鴉陷入某種癫狂的情緒當中,完全不在估計自己流失了多少精氣,她只知道要讓他活過來,以她最想要的方式,以他最厭惡的方式……

“十四,從今往後,你若在妖族,便脆弱的不堪一擊,活不得長久,一旦被傷,必死無疑。只有回到這裏,才能繼承我所有法力,永生永世不死,執掌殺伐,直至魂消。”她慢慢的站了起來,纖長的手拂過十四的臉龐,喟嘆道:“如何選,全看你自己了,無論哪條路,都願你如我一般最終帶着對自己的厭惡,和怨恨離開這世間。”

神鴉自始至終帶着溫柔的笑意,為他完成這一場鮮血淋漓的複生,最後一絲精氣流失掉時,她已經身體力竭到極致,那張臉再也無法恢複成可與日月争輝的美人模樣。

茯堤上神是在這個時候看見神鴉的,巨木外的結印因為失去了法力支撐突然消失了,她闖進來時,神鴉正安靜的坐在樹下,仰頭看着枝葉間的灑下來的微光,映在她已經幹癟又布滿裂痕的臉上,正如畫像上那些戰魂兇煞的面龐一樣。

“令主,你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拓荒戰神是戰死疆場,你卻是為了一腔執念,真是荒唐至極。”茯堤上神用一種悲憫複雜的目光看着她,言辭間卻沒有留任何餘地。

神鴉背對着她,面無表情的席地而坐正在調養生息,她手指上下翻飛,用随手撿來的軟藤編織出草環,一圈一圈纏繞在自己快要枯竭的石心之上,輕聲道:“我只想讓他活過來,重新開始。”

她滿意的看了一眼做好的草環心,小心翼翼的輕輕塞回在自己的胸腔裏,就像是得到了一件珍貴的寶物,她的目光看起來虔誠又真摯。

茯堤上神追至她面前,有些愠怒: “令主是天境最無上的兵器,沒想到也有墜入俗念的一天,你只有一顆石頭做的心,居然還渴望生出活物的感情嗎?!”

神鴉聽了她的話終于有了些反應,輕輕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那個地方果然一片死寂,沒有任何鮮活跳動的聲音。

“活物的心是什麽樣的?”她目光有一瞬的發亮,看到了茯堤上神失望的臉之後,又苦笑着搖了搖頭:“看來你也不知道。十四說的對,我們的确可憐。”

茯堤上神被這句“可憐”砸得有些木然,從沒想過這話居然能從神鴉口中聽到,一時有些震驚的緩不過來。

“令主,喜歡上了自己的徒兒。”

茯堤上神活了萬年之久,閱歷縱深,只有這一種可能才解釋的通,所以連一個疑問的波瀾都沒有。

神鴉未置一詞,留了個單薄的背影給她,徑直往洞中走去。

茯堤上神皺着眉,一嗟三嘆:“他命中該有此一劫,強留不住的,令主不如随他去吧。”

神鴉倏然頓住腳步,悶悶地出聲:“我只知道,他若是死了,我便再也守不下去這永世孤寂的寒淵了。”

茯堤上神突然語塞,這一回,她再也沒有多說什麽了。

有些事情果然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等到自己發現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無藥可解。

十四醒來時,思緒一片空白,有冰冰涼涼的液體滑落臉頰,他輕輕觸碰感覺到了那股潮濕的熱流,有一瞬間的怔愣,逐漸的目光變得茫然空洞。

“醒了?”

他順着聞聲看過去,見一個身着黑衣的女子正站在透光的地方,身形瘦削,只能看得清輪廓。

“你是誰?”他目光渙散,努力地眨了眨眼,不輕不重的問道。

那女子手拿一根烏黑發亮的鋼杖,背于手後,漸漸走了過來:“十四不記得了嗎?我是你師父。在寒淵深處救了你,以後我會教會你擁有無上法力,等你身成那天,我便放你走。”

她雖然走近了,但卻用薄紗遮面,看不清真正的容貌,周身散發着一種具有十足壓迫感的氣息。

“我沒有師父。”

“你只是忘了,以後會記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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