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奇生龍胎（四）

聽到白龍的話，古柏仔細一看，那個女人的美麗面孔褪去，整張臉變得血肉模糊，她的雙手雙腳詭異地彎折着，那種樣子還能動，很顯然她不是人。古柏心裏吃驚，臉上卻沒很平靜，相對五年的精神摧殘，這些神秘，不可思議的東西，對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看那女鬼不停在車輛之間來來往往，古柏開口問道，“她在找什麽？”

“找仇人。”白龍眼簾未擡，淡淡說道，“她死在這裏，魂魄一直停留，不過只為找到害死她的人。找不到，怨氣不出，她不會離開。”

如此執着地尋找，她心中的怨恨一定很深。古柏定定盯着女鬼，說，“找到之後呢？”

“報仇。”輕飄飄的兩個字，白龍毫無情緒地說出口，對他來說，凡事重重，與他毫無幹系，“怨氣極大的鬼，只有報了仇，了卻心願，才會甘心去往地府，再入輪回。”

古柏看着那女鬼不停地鑽進汽車裏尋找，飄到每一個司機面前仔細端詳，片刻後便走開，去往下一輛車。握緊手上的畫筆，古柏雙眼定定地看着，手握着畫筆在紙上移動，他将眼前看到的景象一筆一劃畫下來。古柏畫着女鬼血肉模糊的臉，畫着她詭異的四肢，畫着她直接穿過車廂，半截身子在外，半截身子在內。

車水馬龍中，女鬼不停歇地穿行，古柏手上的筆不住地在畫，畫完一張又一張。古柏如同魔怔般，畫着女鬼的行動。将一張張畫好的畫放在身旁，古柏眼睛依舊直直看着前方，看着女鬼的舉止，一幅一幅接着畫。

古柏這樣的做法，白龍沒有阻止他，也沒有突然截斷給古柏雙眼的力量。古柏就這樣畫着畫着，直到最後一張紙畫完，時間已超過十一點，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店鋪也慢慢關門。畫紙畫完，古柏還在盯着女鬼看，手中的筆在空氣中描繪着，此時的他處于十分奇妙的狀态。現在的古柏眼裏，所有東西都是空白，只有女鬼的一切被放大，清晰無比。

時間快到十二點，女鬼鑽進一輛轎車裏，盯着駕駛座上的男人瞧。男人吊兒郎當，染了一頭黃毛，他一手靠着窗戶，另一手握着方向盤，鄙視地看着和他比鄰開着的車主，眼中滿是挑釁。女鬼盯着男人瞧，瞧了一會兒後，瞬間發狂，猛地朝男人撲去。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可怖的鬼臉，男人手一打滑，驚慌失措地猛踩剎車，然而車非但沒停下，反而更快地朝前駛去。車子極速朝前駛，男人瞳孔放大，眼裏裝滿恐懼，全身動彈不得。車子歪歪扭扭撞上紅綠燈，紅綠燈杆被撞彎，燈光忽閃，而車裏的男人額頭重重撞在玻璃上，血流不止，當場死亡。

周圍人群聚集過來，有人打電話報警，有人圍觀，有人議論紛紛。古柏看着那輛冒煙的車，女鬼從車裏飄出，車裏男人的魂魄跟在她身後，如同傀儡般，毫無自我意識。女鬼和男人向遠去走去，很快消失不見。

停下描繪的手，古柏靜靜坐着，在他眼前，一個故事開始又結束。古柏垂下眼眸，白龍眼睛一眨，古柏的雙眼恢複正常，再度看見人類的世界。突然，一雙手由後搭上古柏的肩，古柏心中一跳，雙眼大睜，慢慢轉頭。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這些都是你畫的嗎？很有創意。”身後是一個打扮斯文，帶着高檔眼鏡的男人。男人微微笑着，拿起古柏放在長椅上的畫，細細端詳，“我很早就注意你了，你經常坐在這裏，拿着紙筆卻什麽都不畫。今天看到你，原以為你還是什麽都不畫，沒想到卻突然着魔般，不停地畫。畫的還是這麽與衆不同的東西，就好像一切正好發生在你眼前。”

古柏站起身，一把奪過男人手裏的畫紙，抱起長椅上的畫紙，轉身便跑。男人呆愣片刻，立刻追上去，卻剛巧遇到紅燈，男人沖古柏遠去的背影大喊，“我叫金餘，很看好你的畫，我明天在這裏等你！”

看着古柏遠去，連頭都沒回，金餘無奈地嘆口氣。眼角瞄到地上有張紙，金餘撿起來，看着紙上的畫，唇角勾起。金餘細細回想先前所見，這個人下筆如同鬼神附體，所作的畫更是給人十分奇妙的感覺，滄海遺珠，卻被他發現，如同天意。

氣喘籲籲地跑回家，古柏背靠着門坐下喘息，将畫随手放在一邊。白龍飛離古柏的脖子，立在他面前，“你不是想毫無阻礙地畫畫嗎？如今有人欣賞你不是很好？”

古柏伸出雙手抱着膝蓋，悠悠道，“你覺得突然向你搭話的人可信嗎？”

“懦夫。”白龍毫不客氣地數落古柏，“不管你以前經歷過什麽，龜縮在一處，拒絕一切不可行。你怕什麽？不是還有我在你身邊嗎？”

埋首進臂彎，古柏甕聲甕氣地說，“對方看中那個世界的奇妙，我無法做到。你說你在我身邊，會一直在嗎？做不到就別承諾啊。”

古柏的話讓白龍陷入沉默，承諾太重，對于才剛認識的他們，誰也不會輕易許下。龍若許下承諾，必不顧一切做到，所以，看着古柏，白龍無法再開口。人和龍，終究是兩個不同的物種，不止是實力上，還有壽命上的差距。對龍來說，普通人的生命脆弱不堪，與蝼蟻無異，所以，他們之間有着最遠的距離，天和地。

第二天，古柏沒有去那條街，沒有去見那個人。時間繼續往前走，一個月後，古柏和白龍依舊生活在一起，古柏也還在為找工作煩惱。自從那一天後，古柏再沒看過另一個世界的畫面，只因當初白龍說只給他看一次，他答應了，答應的事情便要做到。

一個月，夠古柏和白龍彼此了解，他們之間的相處越來越融洽，但他們都不去提有關那條街道，那個男人的事，就好像他們同時都忘了。古柏身上的錢越來越少，白龍有時也會吃一些食物，慢慢的，他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随着相處的時間越多，白龍開始粘古柏，即便變大，有時也會像蛇一樣，整個纏住古柏的身體。

古柏以為白龍在玩，沒怎麽在意。龍是占有欲很強的物種，看中的東西不會和其他人分享，別人靠近，龍發出警告，無視于警告便會被攻擊。古柏和白龍又相處了兩個月，這兩個月的時間，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古柏這段時間很少出門，拿起筆也不知道畫什麽，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坐着，望着空無一物的地方發呆。

随着錢越來越少，古柏反而靜下心來，不是不擔憂，只是想開了。有別于之前的浮躁，古柏這些日子心情平靜，處事淡然。白龍看見這樣的古柏，微微垂下眼眸，做下決定。

“你想再看到那個世界嗎？”白龍盯着古柏，開口問。

白龍的問話，讓古柏心中一震，說不想是假的，實際上他每時每刻都在渴望着能再看到那個世界，真正善惡有報的世界。古柏轉頭看向白龍，沉默不語，他想看，但他不能說，一旦說出口，就變成了乞求。并非是他放不下尊嚴，而是他不想失去白龍，如今的他，只有白龍陪伴着，他害怕白龍離開再次變成孤身一人，害怕孤獨。

“你想再看到那個世界嗎？”白龍雙眼極其認真地盯着古柏，再一次詢問。

古柏看到白龍眼裏的認真和鄭重，沉默一會兒後，他微微點頭，“想。”

“好。”白龍輕聲回應，好像他早就知道古柏一定會答應，“答應我一件事，你就能再看見那個世界。只要我在，這種力量便不會消失。”

“你說。”古柏淡淡說道，“只要我能辦到。”

白龍盯着古柏，眼睛一眨不眨，“和我訂下誓約，從此與我密不可分，不離不棄。”

“好。”古柏想也不想地答應，他不希望白龍消失，所以從不開口要求什麽。白龍提出不離不棄，以白龍的能力，絕不會先古柏死去。一生都有白龍陪伴，再也不是孤單一人，古柏從心底深處感到高興。

互相情願之下，白龍和古柏以血訂下誓約，身為普通人的古柏只以為那是單純的誓言，殊不知，這樣的誓言對龍來說，有多重要。高高在上，遨游天際的龍自願随古柏身邊，不離不棄，放棄的是自由和心。

韓封靜靜聽着這段龍與人之間的故事，沒有多波瀾壯闊，但卻溫情脈脈。古柏輕聲說着以前的事情，心情平和，他一直以為白龍不告而別，當他知道自己懷孕後，他想起在那場纏綿的夢裏，白龍不止一次萬分鄭重地在古柏耳邊說，等我。白龍沒有不告而別，只是他忘了。

“白龍和你訂下了什麽誓約嗎？”韓封開口問，“真的只是互相陪伴？”

古柏搖搖頭，輕輕說道，“我不知道。他從眉間擠出一滴血讓我喝下，他也取了我一滴血喝下。之後他念了什麽咒，我們兩人身下就出現了發光的圖形，接着天上響起了猛烈的雷聲。雷聲響過，圖形消失，他說，誓約成了。”

“那是禀報天道，你倆成為伴侶。如若其中一個變心，會降下天罰，直接将變心者劈得魂飛魄散。”阿度坐着，語氣輕淡地說，在他眼裏別人的事都不是大事。“天生的真龍，尋找到伴侶，必須上禀天道，天道認可，你們才能真正的不離不棄。”

阿度的話讓韓封和古柏知道了這個盟誓的重要，這是一個永不背叛的承諾，做不到便魂飛魄散。韓封轉頭看向古柏，白龍對古柏這般深情，該說是讓人羨慕，還是嫉妒呢？

古柏癡癡地坐着，微微垂下頭，他現在才知道那個盟誓背後的含義，決絕地不給對方留退路，即便這樣，古柏心裏卻雀躍不已。甚至情不自禁地想，這樣一來，白龍只能是他的，哪怕死，也只會因為他而死。如此想着，古柏心裏更加開心，白龍為他獨有，誰也搶不走。

“龍天性占有欲強，那條白龍，只是想将你據為己有。”阿度眼角瞄着古柏，悠悠道，“一開始也許是占有欲，但從他使你懷孕來看，之後，想必是真的動心了，而且動的很徹底。”

韓封轉頭狠狠瞪阿度，真不會說話，不知道懷孕的人不能情緒波動嗎？阿度注意到韓封的眼神，嘴角勾起，手撐着下巴，直直盯着韓封瞧。韓封十分無語地轉開頭，不再理會阿度。

古柏雙眼含笑，帶着莫名的喜悅，“他說的是事實，那個時候能讓白龍升起想要占有的渴望，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很高興。”

“既然你們發了盟誓，為什麽我沒在你身邊看見白龍？”韓封微微皺眉，問道，“是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嗎？”

垂下眼眸，古柏輕輕開口，“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離開。”

眼眸迷離，古柏的思緒又回到那段有着白龍的過往。白龍與古柏訂下誓約之後，古柏又再度能看見鬼怪，當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古柏拿起筆，才能繼續作畫。

時間再過兩個月，古柏的畫放滿了屋子，桌子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是。除了古柏坐着的那塊地板，其他地方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古柏轉頭看看滿屋的畫，默默垂下頭，再不想辦法賺錢，過不了幾個月，他身上的錢就要花光了。錢一旦花光，別說買畫畫用的紙筆，連溫飽和居住都成問題。這時候，古柏再次面對殘酷的現實問題。

看着古柏愁眉不展，白龍沉默了很久開口，“去見那個人吧。不需要擔心，我會保護你。”

轉頭看着白龍，古柏說不出拒絕的話，現實擺在眼前，已經不容許他再逃避。古柏垂下眼簾，心中不斷告訴自己，沒事的，沒事的，有白龍陪着，絕對不會有事。

第二天晚上，古柏來到了五個月不曾踏足的那條街道上，再次來到那條街道，熟悉又陌生。古柏走到以前經常坐着的長椅上，擡頭看着前方的車水馬龍。不管怎麽改變，世界的軌跡依舊在運轉，一個人，在整個世界面前，渺小如塵埃。

古柏在長椅坐了一個小時，他呆呆地看着車開過，人走過，越看他越發現，他已經融不進人類的世界。比起人類世界，古柏覺得鬼怪世界更親切，更能讓他安心。

在長椅上坐到晚上十點，古柏輕輕開口，一直沒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我死了，便會去往那個世界嗎？啊，真想早點去。”

趴在古柏脖子上的白龍，微微擡起頭，盯着古柏說，“除了我身邊，你哪兒也去不了。”

古柏微微一笑，安心道，“這樣就好，這樣最好。”

街邊的路燈照耀馬路，車子在馬路上行駛，行人行走街上路過，古柏看着這些對他來說，越來越遙遠的事物，輕輕道，“回去吧。”

回去吧，清淺的一句，仿若古柏已不再這個人世間。回去的地方是哪裏？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還是老家，或者是鬼怪的世界？對古柏來說，能回去的地方，值得回去的地方，也許只有白龍的懷裏。永遠呆在白龍懷裏，什麽都不想，一直受到保護，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