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奇生龍胎（五）

“等等，等等，別走。”金餘急切地邊跑邊喊，不想好不容易見到的人又走了。

古柏停下腳步，靜靜等待金餘。金餘跑到古柏面前，爽朗一笑伸出手，“好久不見，再次介紹，我叫金餘，很欣賞你的畫。”

垂眼看看金餘伸過來的手，古柏注視金餘，沒有動作。金餘尴尬地收回手，突然想到什麽，從左手拿着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張紙，遞到古柏面前，“這是你掉的畫。”

畫上畫着女鬼直直盯着車裏的司機看，那眼神認真專注，仿佛生怕弄錯。古柏看到自己畫的畫，心中疑惑，不知道什麽時候掉的。古柏伸手欲拿回畫，金餘又收回手，笑眯眯地看古柏，“能給我點時間，讓我說幾句話嗎？”

古柏看着金餘，不語。金餘微微一笑，十分大方地說，“五個月來我一直在這裏等你，沒想到你消失了将近半年。告訴你我是好人，你肯定不信，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證明。”伸出手，把畫遞給古柏，古柏接過畫，呆呆看着。

金餘唇角淺笑，眼神溫柔地看着古柏手裏的畫，“你的畫看起來很孤獨，明明該是衆人捧着的傑作，卻被主人遺忘在一旁。畫也有生命，它渴望被更多人看到，希望你能給它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擡頭看着金餘，古柏緩緩開口，“它哪裏好？”

“哪裏好？”金餘無奈地笑，“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雖然這種靈異題材的畫很多，卻大多數讓人驚恐畏懼，但你的畫不同。你畫中的女鬼，更像在哭泣，非但不給人恐懼的感覺，反而使人心生愛憐。”

哭泣？古柏垂首看手中的畫，看着畫中女鬼的雙眼，那雙分外漆黑認真的眼睛，藏着無盡的悲涼。這時候，古柏腦中突然出現女人的哭聲，哭聲悲慘戚絕。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死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随着聲音的出現，畫上的女鬼雙眼流出淚水，淚水蔓延，打濕整張畫。

古柏震驚地松開手，畫紙飄落地面，紙上的畫宛如被淚水洗去般，一筆一劃全部消失不見，只餘一張幹淨平整的白紙。金餘震驚地看着地上的白紙，不敢置信，“怎麽回事？”

金餘擡頭看向古柏，只見古柏癡癡地看着地上的白紙，眼眸迷離。古柏身子猛然搖晃一下，險些跌倒。金餘忙過去扶住古柏，擔憂道，“沒事吧？”

輕推開金餘，古柏搖搖頭，就在剛才，他不止聽到女鬼的哭聲，還看到了女鬼生前的畫面。女鬼是一名妻子，生有一女，丈夫很愛她，一家相當幸福。女兒生日那一天，女鬼很晚才下班，為了給女兒買生日蛋糕她跑了很遠的路。好不容易買到蛋糕，女鬼高高興興提着準備回家，綠燈過馬路的時候，卻被一輛車撞倒，氣息奄奄。

車主看到女鬼滿身是血的倒在那裏，只看了一眼，便開車走了。之後女鬼重傷不治，身亡。女鬼死後一直在這條街道上飄蕩，她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地尋找兇手，與其說她怨氣沖天，不如說她不甘，不甘沒将手裏的蛋糕送給女兒，不甘沒見到女兒的笑容。古柏撿起地上的白紙，眼簾垂下，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這畫……”金餘看着古柏，欲言又止。

“沒有畫。”古柏淡淡開口，“那是她的執念。”對兒女和丈夫的執念。

金餘不明白古柏的話，但他知道不能追根究底，世間上有很多奇妙的事，知道太多并非好事。“畫是你的，你怎麽處理都行。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讓我把你作品的價值體現出來。”

“好。”古柏淡淡開口，金餘這個人，看不到那個世界，卻能感受那些東西心底最深的情緒，是直覺還是其他？

費盡力氣，當古柏輕描淡寫答應的時候，金餘又有點不置信。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在衣服上擦擦手掌，金餘再次伸出手，“感謝你的答應。”

古柏看了金餘一眼，伸出手與他的相握，“嗯。”

至此，古柏和金餘的合作開始。金餘自己開了一個專門舉辦畫展的工作室，金魚工作室，金餘人脈廣，工作室生意也好，但工作室遇到了瓶頸，畫風定型，沒有新的血液加入。雖然金餘找過很多繪畫人才加入，總不盡人意，直到看見古柏的畫，瞬間震撼了金餘。

見過獨一無二奇妙的畫，金餘看其他的畫作便更加挑剔，雖然生意沒有減少，工作室的人卻能感受到金餘心中的煩躁。直到這天，五個月後，金餘再次遇到古柏，帶着忐忑的心，金餘努力說服古柏。

沒想到能看到那麽神奇的畫面，金餘更加相信，古柏這個人，本身就很奇妙。答應開始合作，古柏帶着金餘去了自己住的出租屋。金餘看到滿屋子的畫作，高興地活得到了一座金山。此後，金餘為古柏重新找了房子，繁華地段的小區，三樓，三室一廳。

古柏搬家之後，不用擔心收入，全幅身心投入到畫畫中。古柏與白龍經常晚上帶着畫具出去，白天才回來。金餘看着古柏越來越多的畫作，笑得合不攏嘴。随後，金魚工作室舉辦畫展，專門展示古柏的畫作，金餘邀請古柏一起去，古柏不喜被衆人圍觀，只說會低調去。

畫展當天，古柏帶着白龍去看畫展，看着自己畫出的作品被裱框，細心地擺放，古柏心裏很是喜悅。古柏從進門開始，一幅一幅很認真地看畫，看着畫裏的故事。古柏畫的每一副畫就是一個故事，一個在人世間消散，在另一個世界繼續下去的故事。

當把所有的畫看完，古柏心性開明，感觸頗深。白龍陪着古柏把所有的畫看完，擡頭看看古柏，開口，“給我也畫一幅吧，我想看看，在你眼中，我是什麽樣。”

“好。”古柏輕輕微笑，答應。他早就想畫白龍，又怕白龍不願意，如此正好。

古柏悄悄地來，也打算悄悄地走，走到門口時，卻遇到了認識的人。說是認識的人，其實是以前騙過古柏的那個同學，同學看到古柏也不閃不避，直直朝他走來，滿臉笑容，“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看似平常的問候語，因為同學以前做過的事顯得相當諷刺。古柏靜靜看着同學，以前很恨的人，現在再見到，一點感覺也沒有，看來，有些事情真的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釋然。古柏平靜地看着同學，開口，“你認錯人了。”

同學似乎早料到古柏會這麽說，胳膊伸過來，眼看就要搭上古柏的肩。古柏脖子上的白龍眼中寒光一閃，同學立刻腳下一滑，狼狽地跌倒。居高臨下地看着摔倒的同學，古柏依舊淡淡道，“你認錯人了。”

說完，古柏擡腳就走，完全不理會那位同學。同學丢了臉，心中不爽地起身，偷偷跟在古柏身後，不知道想幹什麽。白龍爪子放在古柏鎖骨處，語氣沉沉道，“能解決掉他嗎？”

古柏面無表情地往前走，淡淡道，“随意。”

話音一落，只見白龍一閃，身影即刻不見，不過幾秒鐘的時間，白龍又回到古柏的脖頸處，懶洋洋地趴着。街道邊，一個男人表情十分驚恐地倒地死亡，路人打電話叫救護車和報警。不管之後怎麽檢查，都是突然暴斃，街上的監控也拍到男人身邊無人，最後只能判定男人為自然死亡。

從那以後，古柏的日子除了繪畫便再無其他，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兩年。兩年後的夏天，陰雨綿綿，時常打雷，因為天氣不好，古柏很少出去，基本在家。天天和白龍呆在一起，古柏很清楚最近白龍的不對勁，自從開始下雨打雷，白龍變得沉默寡言，只睜着雙眼看他。

古柏想不通，便只能盡自己所能哄白龍開心，但白龍除了緊緊盯着古柏看，依舊什麽話也不說。古柏嘆氣，他真的沒辦法了。再過三天，下雨打雷還在持續，白龍依舊沉默，古柏擔心白龍，卻又沒有好辦法，只能每天抱着白龍，希望能給他些安慰。

這天晚上，古柏抱着白龍入睡，睡着之後他開始做夢，夢裏人躺在一張大床上，一個男人壓在他身上。明明是人，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知道壓着他的是白龍。白龍壓在他身上，親吻他的唇，他的臉，古柏看不清白龍的面容，只能聽見白龍溫柔似水的聲音，“等我，一定要等我，我會回來，會回來找你。”

聲音缥缈遙遠，古柏聽着很模糊，接着，兩人十指相扣，纏綿在一起。古柏與白龍做那樣的事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覺得本就該如此，所以他接受着，回應着。兩人身體糾纏，都恨不得把對方揉進骨血裏，放進心裏，時時刻刻不分離。

旖旎的一晚過去，古柏睜開雙眼，夢裏的事情已經模糊，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場春夢，夢裏，他和白龍發生了關系。然而古柏醒來，白龍已不在他身邊，找遍屋子也找不到，古柏心裏很慌，因為古柏知道，除了白龍自己不可能有誰能讓他離開。

古柏呆呆地坐在房間裏，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不睡，他在等，等白龍回來。可兩天過去，白龍依舊毫無蹤影。第三天，金餘來敲門，古柏呆愣愣地放他進來，金餘很吃驚古柏怎麽成了這樣，面容憔悴，雙眼毫無神采，如同心死般。

想開解古柏，金餘勸慰，詢問，古柏一句話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這樣的古柏讓人擔心，金餘伸手欲拍拍古柏的肩膀安慰，古柏急切躲開，看着金餘的眼神含着不相信和戒備。金餘不明白，認識近兩年的人怎會一朝又回到了沒認識前的樣子，戒備，敏感，不相信任何人。

知道古柏的情緒不穩定，金餘微笑着告辭，說有什麽事打電話給他。金餘走後，古柏跌坐在地板上，癡癡發呆。沒了白龍的古柏，心中充滿害怕，充滿恐懼，多少年沒出現在腦海裏的血腥畫面再度浮出，揮不掉，散不去，如跗骨之蛆。

古柏承受着失去白龍的痛苦和血腥畫面的雙重折磨，這樣他又度過了兩天，這兩天，他幾乎發瘋。金餘再次來拜訪，看着昏暗的屋裏古柏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雙手捂着頭，神情痛苦。金餘急忙走上前，“怎麽才兩天就變成這樣了？古柏，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猛然伸出手緊緊抓住金餘的衣襟，古柏癫狂般吼道，“為什麽要走！殺了我吧！為什麽不告而別！你殺了我吧！”

如今的古柏，腦子裏兩種情緒交織，不斷摧殘着他。看到這樣的古柏，金餘一時不知道怎麽辦，只能找來繩索把他綁住，以免他傷了自己。被綁住的古柏慢慢安靜下來，漸漸恢複正常。消瘦的古柏，雙眼身陷，就算安靜下來，也給人一種随時會發瘋的感覺。

金餘拿開放在古柏嘴裏的布團，開口，“能說說嗎？發生了什麽事？”

古柏沉默着，一直沉默着，當金餘以為古柏什麽都不會說的時候，古柏開口了，“幫我換個地方，我不想再住在這裏。”

“好，沒問題。”金餘扔掉布團，解開綁住古柏的繩子，“我不再問你發生了什麽事，你也答應我，別再折磨自己。”

再一次，古柏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金餘無奈嘆氣，也不強求。金餘很快幫古柏找到了一處住所，就是梧桐小區301。看房子那天，古柏一進入這個房間便感覺到溫馨和暖意，這份溫暖讓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堅強崩潰，幾欲哭泣。古柏決定住下，金餘很快把手續辦妥，更叮囑古柏，有事情一定要打電話給他。

在301住下後，古柏在這個溫暖的地方慢慢恢複，他發現自己還能看見那個世界的畫面，想起白龍說過，只要他在，力量就不會消失。古柏滿含希望地想，這股力量還沒消失，是不是意味着白龍還會回來找他？

一旦這樣想，古柏心裏便平靜下來，哪怕這只是他安慰自己的假象。發現還能看見那些東西之後，古柏開始不顧休息地畫畫，他一邊想趁着還能看見那個世界，盡量多畫，一邊安慰自己還能看見，白龍一定會回來。古柏這樣糾結着的時候，他遇到了韓封，古柏是個對陌生人很防備的人，但一見到韓封，他卻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這種親切感古柏只在那些東西身上感覺到，古柏認為，韓封即便不是鬼怪，也是能看見鬼怪的人。如此想着，古柏有種找到同伴的感覺，對韓封便比對其他人随和很多。

古柏緩緩說完所有事情，說完之後陷入沉默，白龍的離開在他心裏是根刺，因為他不知道白龍為什麽離開。白龍剛離開的那幾天，古柏如同生活在地獄，他能挺過那段時光沒有發瘋，除了要感謝金餘，便是要感謝韓封，是他的出現，才将古柏慢慢拉回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