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夜深

掌燈時分,成瑛踏夜色而歸,她站在自家廣大院落的門庭外半天沒有動,那兩只以金字書寫的“成”字的燈籠就晃蕩在腦袋上方。

她其實打從心裏并不想回這個家,不單是現在她的妹婿,昔日的戀人就住在這座宅院裏,還因為她的娘親對爹爹的虧待。

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又用力呼出去,平定了下心緒,這個時間,大家該是都吃完了晚飯吧,她不會見到那如膠似漆的新婚燕爾了。

推開厚重的大門,她帶了幾分沉重的走了進去,老管家匆匆而來,看到她走進庭院,臉上帶了幾分欣慰,還有幾分擔憂。

“大小姐,老家主等了你很久了,讓你回來就去書房見她。”

成瑛對這位一心向着她的老管家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便往書房的方向而去了。

留下老管家站在原地又是悵然,又是憂心。

﹡﹡﹡

位在正院後側的書房內,燈光如晝,偶有人影晃動。

寬大的桌案旁鑲嵌着一顆小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大概這也是成家老主人成尚卿的愛好所致,她平生對錢財并非如何熱愛,但無心插柳的情況下卻也掙得了別人幾輩子掙不來的錢,也正因為她的錢多,才能夠支撐起她的愛好,寬闊的書房裏到處都是各類書籍,幾乎可以算作小型的書肆了。

桌案後的成尚卿已年屆五十,頭發整齊的束在腦後,除了鬓邊有點點霜色外,其他的發絲依然黝黑發亮。她手中執一本《素誡》,正在聚精會神的看着。

桌案前端正站着的年輕女子正是那日高頭大馬上的迎親新娘,她的臉上已經有些許焦慮之色,看的出已經站了半天了。

終于,她還是沒忍住,低低地喚了聲:“娘!”

早已沉醉在典籍著作裏的成尚卿似乎沒聽到她的呼喚,身子動了動,依靠在大寬椅子上并沒有擡頭。

“嗯,你要說什麽?”半晌,女人低沉地聲音才緩緩發出,倒給了成玉敏一些底氣。

“娘,您也知道這外地的商賈紛紛跑到西鳳來搶了多少生意,我們酒樓也大大受了影響,我本來是想請一些伶倌歌伎來酒樓熱熱場子的,可大姐就是不許。大姐管理的成衣店也沒什麽起色,她自己那一攤子都沒弄明白,憑什麽管我。再說,她整天不見人影,聽人說每天下午,她都去那個野戲臺子聽戲,一聽就是一下午,什麽正經事都不幹,我還聽說……”成玉敏喋喋不休地将自己知道的,想到的都要一股腦的說給疼愛自己的娘親聽。

成尚卿本來以為這個二女兒是要彙報一下最近商鋪酒樓的好收成,怎麽想到竟然是關于大女兒的事,雖說對她的原配夫婿,她早已經沒了感情,但念在往日的情分和他身後所代表的利益上,她對他還是有着很深的敬重的,不過,對大女兒,她卻并沒有太多的疼愛,有的只是很現實的倚重。

啪的一聲,書被重重的扣在桌案上,也成功的打斷了成玉敏的絮絮不絕。

成尚卿皺起依然秀氣的眉,她捏了捏眉間,然後坐直了,很嚴肅的看着二女兒。

“你說她每天下午都去戲臺子那兒看戲?”雖說适宜的消遣能夠緩解疲勞,但作為她成尚卿的女兒,怎麽能去那麽大衆的地方,就算她想看戲,也去個正經的戲班啊。

成玉敏被她娘那突來之舉吓了一跳,面色也發白,雖然她知道娘親因為憐愛她爹,進而對他們姐弟幾個也多加愛護,但在關于原則的事上面,她還是很不講情面的。

發現娘親并不是因為她說了很多大姐的話才生氣後,成玉敏又壯起了膽子,接着說:“是啊,大姐不單是每天下午都去東街的戲臺子看戲,聽說她還買下了戲班,她好像對那個戲班裏的什麽人感興趣了。要我說,娘,您還是給大姐早日定下親事吧,要不,我看早晚得出事。就說那天在當街上,大姐非要陌兒出來的事就……唉!我也知道,我和陌兒相愛的事對她打擊很大,可她也不能這麽自甘堕落啊。”末了,成玉敏為了讓成尚卿覺得自己對大姐的手足之情還在,故意這麽說道。

成尚卿覺得自己雖然能把上百萬兩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但對于家務事,她是永遠也無法理的清楚明了的。

“行了,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陪陌兒吧,畢竟你們還是新婚。”她不準備在二女兒面前,多對大女兒做什麽評價,畢竟作為這群孩子的老大,大女兒還是要保有一定的威信的。

成玉敏看着娘親沉下的臉色,心中一陣興奮,看來大姐要倒黴了,但臉上還是恭敬鄭重,說了聲“娘親,女兒先告退了。”便退了出去。

等成玉敏出去了,成尚卿的臉色變的更加陰沉,她決不能容許自家女兒在婚姻問題上出現任何偏差,哪怕是并不受寵的大女兒也不能例外。

“成蘩!”她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口朝外面喊了聲,不多會兒,老管家就出現在門口。

“瑛娃回來了沒有?”瑛娃是成瑛的小名,一般也只有成尚卿和成瑛的父親會這麽叫她。

“還沒呢,大小姐的店裏應該很忙,所以回來的才會晚。”老管家下意識的想要為成瑛的晚歸辯解。

成尚卿哼了哼,沒多做評論,在老管家臨離開之前吩咐道:“等她回來,讓她到書房來見我。”

老管家應下,卻不知道自家的這位老主子所為何事。

成瑛并不知道自家娘親找自己為了什麽事,在進書房前,輕輕地叩了叩門,在得到同意後,才走進書房。

書房裏很明亮,夜明珠的光亮将兩片書牆照的異常清晰,成尚卿正坐在桌案後面,臉色并不好看。

“娘!”成瑛走到桌案前站定,輕輕地喚了一聲,她的聲音淡定從容,絲毫沒有因為看到了娘親的那一張過分嚴肅的臉而有任何膽怯。

“哼,你還知道我是你娘?”成尚卿冷冷地哼了一聲,她對這個女兒并無多少關愛,或許是因為她出生的時候,就是她和自家原配夫婿鬧的最兇的時候吧,連帶着對這個意外出生的女兒也分外的不待見起來。

成瑛的眸中有種意外一閃而過,但随即她便半彎着腰,做出恭敬地樣子,畢竟她家娘親很看重女賢孫孝這一套。

“我一向都知道您是我的娘親,不知道女兒哪裏惹娘不高興了?”她沒說的是您既然讓我當了這個有名無實的成家大當家,讓我擔着那麽大的責任,去為自己的妹妹做踏腳石,您還有哪裏覺得不高興呢。

成尚卿看着桌前半彎着腰,故作恭謹狀的女兒,眼中閃過一抹飄忽,她的樣子和他爹太像了,只是……往事不能提呀。

她斂下眼中複雜的光芒,手按在桌案上,幽幽地嘆了口氣,才接着說:“娘知道因為陌兒的事,你有多怨恨,但感情是不由人的呀。算了,我不多說什麽,你是成家的主事者,多幫幫你妹妹,她也不容易,別因為……好男兒到處都是,明天娘就讓人幫你找縣裏最有名的媒婆,給你找一門好親事。”

成瑛心中覺得好笑,她以為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場暴風驟雨的訓誡,沒想到到了最後卻成了安慰外加要塞給她男人。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背負的已經太多,實在不适合再去背負一樁不會幸福的婚姻,所以,她直起了腰,很清楚明白的對自己的娘親說:“娘,我不會為難二妹,但我也不可能縱容她幹一些違反規條的事。至于我的婚事,實在不需要娘親來操心,找媒婆的事就算了吧。”

剛剛來的時候,在院外已經遇到了自家的二妹,她的心思,她也能夠洞悉一二,她會找娘親說項,的确沒有出乎預料。

聽到成瑛明明白白的拒絕,成尚卿有些惱怒,她覺得她的權威被大女兒給踐踏了,所以,她憤而拍了桌子,站了起來。

怒火一發不可收拾,臉上也被怒氣熏的通紅,“你這個不孝女,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能混出什麽好來?啊?明天,必須找媒婆,否則,你就別踏進成家的大門。”

成尚卿突然的爆發,并沒有給成瑛多大的威懾力,看着眼珠子就要鼓出來,手指明晃晃指着自己鼻子的母親,她反而有種仰天大笑的感覺,她的娘親并沒有讀過太多書,能夠好運氣的走到今天,多半還是靠了父親的家族,這麽多年,在父親的熏陶下,雖然也小有那麽點文化修養,但只要一生氣,原形就露了。

“娘,您好像忘記了,您答應過爹,我的婚事,我可以自己做主。”并沒有讓成尚卿的怒火持續太久,成瑛便悠然的吐出這麽一句,倒有那麽點在熊熊火苗上澆下一盆冰涼涼的冰水的感覺。

還想要發怒的成尚卿剎時就定在了原地,那表情比吃了一把蒼蠅還要難受。

成瑛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笑,然後,正了面容,彎腰對成尚卿恭敬地說了句:“娘,您還是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二爹三爹他們會心疼的。女兒先告退了。”

說完,也不等成尚卿反應便走出了書房。

還沒等她走遠,就聽到書房裏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她眼中閃過一抹冷色,然後快步離開。

天色已經很晚了,成瑛的心中仿佛有團火焰,遲遲的不肯熄滅,與娘親的這一場不歡而散,她早已經預料到了,但卻無法避免。

大概這樣的對峙在往後的一段日子裏都不能避免了吧,她有點落寞的想,看到前面院落的燈光還亮着,她心頭的那點悵然漸漸消散。

走進院子,牆角邊那棵北方槐樹還如往日般屹立不動,院內房裏的點點燈火讓她心裏稍暖了些。

她快步走到房門前,輕輕地推開門扇。

迎面而來的是很好聞的淡淡地檀香味,有節奏的木魚聲也傳了出來。

她進了屋反身将門板關了起來,依着熟悉的路線,在那間并不算寬敞,但卻很安寧地房間裏,她看到了那抹慈愛的身影。

她悄然走過去,跪在蒲團上,心生依戀的抱住前面的人。

“爹!”她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嬌喃。

正在做晚課的人停下敲打着的木魚,他半轉過身子,在燭火的映照下,他的面貌漸漸展露。

那是一張明媚的臉,歲月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的刻痕,只是他的眼很寧靜,沒有世間凡俗之人的浮躁,也沒有心如止水的人的死寂,而是一種歸于平靜的安寧。

他放下木魚,轉過身來摟住身前的女兒,他的臉上漸漸地帶出一種溫情。

“還是覺得難過?”他的聲音涼如水波,似乎沒什麽起伏,但若是細聽還是能聽出那種對至親的溫柔來。

成瑛蜷伏在爹爹地懷裏,覺得無限溫暖。

“爹,我和你一起吃齋念佛好不好?”她的聲音輕且淺,她是有些厭倦了。

荊如柯沒想到女兒竟然有這樣的念頭,他俯低了臉看向女兒,她閉着眼睛,臉上沒什麽表情,而從她微微蹙起的眉間可以看出她有多麽的累。

他冰涼的手指撫上她的眉,慢慢的撫着,然後,他的聲音也漸漸響起:“瑛娃,很多事,你必須走過了才知道好不好,別因為一點挫折就退縮了。而且,你的塵緣還未了,不适合和爹一樣。”

成瑛并沒有答應他,而是一徑的沉默。

他不希望女兒與他一樣被困囿在這大宅裏,而吃齋念佛也不過是躲避現實的不且實際的做法,他已然沒有什麽退路可走,她是完全不能再這麽做了。

“答應爹,好好的生活,如果,如果,你有什麽,你要是覺得想離開,就告訴爹,爹幫你去争。”她的沉默讓他害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的手指滑過她的臉,便那麽握住了她的手,他要她的承諾。

成瑛睜開眼睛,便看到了爹爹焦急的眼神,她心中苦澀,但卻不想讓爹爹操心,她回握住他冰涼的手,勸慰道:“爹,您只要好好的,女兒就放心了,女兒會好好的生活,我不要爹為我争什麽。”況且,爹爹他根本就不屑與別人争什麽,她更不想因為自己,而讓爹爹再痛苦。

荊如柯一直都知道成瑛是個孝順的孩子,看到她堅定的眼神,他才慢慢放心,點了點頭,眼中的淚水卻沒能控制住滑落了下來。

成瑛輕輕地擦了擦他的淚,低低地嘆息着,如果爹爹不是嫁給了娘,或許會更幸福吧,這是她常常想到的事。

傍晚,破廟的禪房裏還有一燈如豆。

小豆子站在窗外半天,才猶豫的低低喚了聲:“雲師兄,你睡了嗎?”

窗內,模糊的傳來雲璞的聲音說:“還沒有,你有事嗎?”

小豆子哆嗦着将用這一個月攢的錢買的棉花和布夾在胳膊下邊,接着問:“雲師兄,我能進來說嗎?”她的薄衣爛衫實在有點抵擋不住寒風的凜冽了。

半天,禪房內才回答:“好,你進來吧。”緊接着,小豆子還能聽到類似自我安慰似的“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等等的話。

她微翹了翹唇角,就知道雲師兄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禪房內,雲璞正在修補一件舊衣服,不算明亮的油燈下,他眉目俊朗的臉分外讓人覺得溫暖。

即便他的臉分外溫暖卻也不及炕桌下那還有紅炭火的火盆來的誘人,小豆子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火盆,還不等雲璞招呼,她自己就跳上了收拾幹淨的床鋪。

雲璞被她的動作吓了一跳,差點紮了手,擡頭瞪了那個始作俑者一眼,又繼續低頭縫衣服。

“嘿嘿,雲師兄,我知道你最好了,那個,那個,我粗手笨腳的,也做不好衣服,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做一件棉衣?”雖然被雲璞瞪了一眼,但她卻還是大着膽子,支吾着把話說完了。

雲璞聽了他的話,擡頭看去,發現果然小豆子的身上還是那件不算太厚的藍底白花夾衣,看她坐在火盆邊那一副冷的不行的樣子。他嘆了口氣,伸出手來。

小豆子被他的動作弄的一愣,眉眼間都是問號。

“布料和棉花。”雲璞看他傻愣愣的樣子,不由得笑了開來。

小豆子被他的笑容驚呆,差點忘了反應,知道他答應了,趕緊将早準備好的布料和棉花奉上。

為了顯示自己的感謝之情,她還由衷的誇贊道:“雲師兄,你卸了妝之後更好看。我要是女……呃,我要是再大上幾歲,一定娶你。”

雲璞并沒有把她的話當真,在他眼裏這個小女孩就像妹妹一樣,不過,在這樣溫馨的時候,他也不由得有了幾分惆悵。

“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幾個好女人能看上。等以後賺夠了錢,我就回鄉去,到時候也許能有人願意娶我吧。”

在普通百姓眼裏,戲子甚至連下九流都比不上,他還能指望有個好歸宿嗎?

小豆子默默地看着他,眼中點點星光慢慢淡了下去,兩個人就那麽圍在火爐邊半天也沒有再說上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慢慢寫,大家慢慢看。俺這幾天就是勤勞滴小蜜蜂。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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