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先純白無邪的夜璞
自己當年……怎麽會忍心棄他而去的。
難道不知道你這一走,阿紙就只能孤零零一個人了麽?
一個月三十天,一年十二個月,慕容紙起碼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過了七八年。他區區一個月都熬不過去,可阿紙自己度過的那些日子,卻是他這一個月的百倍折磨——更何況他身邊好歹還有個活人,阿紙呢?
換成是自己的話,可能早就瘋了吧?換成自己是那個被辜負的人話,能忍住在這樣的境遇下不下山去殺人嗎?
挖掉一只眼睛,雖然唐濟也有他的委屈,但阿紙真的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吧。
他究竟是如何……究竟是如何還能做到仍是溫和的性子,仍願意照顧自己,仍舊不吝啬偶爾的一絲同情和寵愛。
……
謝律覺得自己真的該死。
當年自己在京城裏,受的那些個“委屈”算什麽呀?
不也就是臨終被打了一悶棍看清了現實嗎?起碼之前那麽長久的時間,人家對你一直挺好的不是嗎!好歹你一直還算看得到“希望”!
可阿紙他……看得到希望嗎?
你那一走,你留給阿紙的……是什麽?
……
謝律咬着幹澀的嘴唇,兀自淚流滿面。就那麽僵躺在床上,呆呆數着床帏上的穗子。十五個,十六個……
阿紙。你快點回來,快點回來吧。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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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慕容紙此去是為了自己好,是為了自己少受點苦。
可是,可是……
我們能在一起,可能本就沒有多少日子了。
這一走就快一個月。本來就少得可憐的日子,如今更少了。
阿紙,我寧可你多些時日陪在我身邊。
不就是疼麽?每月就疼那幾天,硬挨過去了就好了。可我還是更想拉着你的手,多逗你再笑幾次,多看看你的樣子。
我想把你的模樣好好記住。
即使死了,下碧落黃泉,喝過孟婆湯,也不想忘。
……
那幾天正是隆冬最寒冷的時候,謝律走過後山雪地,到了慕容紙近來常去的藏書殿前。
好希望一推開門,他就坐在裏面。一燈如豆,照亮滿地藏書。
聽雪宮裏,的典籍古書,據說都是慕容紙是那位師父,數十年前江湖赫赫有名的鬼醫衛散宜收集的。
許多年來,那些陳年舊書上面早已落了厚厚的灰塵,根本無人翻閱。
而今,慕容紙已經很久都沒有在聽雪宮中練功打坐了。過去練功的時間,近來時常能找到他在這藏書殿裏埋頭苦讀。
他還是……始終在想着要找法子救他。
謝律之前從他那裏拿到的那瓶“**”,後來給阿瀝看了,阿瀝說那不過是夜璞平日裏做着玩兒的糖丸而已,哪裏是什麽毒?
那天,阿紙明明那麽生氣,卻還是會拿這種東西來騙他……
謝律在藏書閣涼涼的青磚地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古籍,心不在焉地翻着。思緒卻在遙遙天外,仿佛越過宮門飄到了外面茫茫的雪山,在那白渺渺的無盡之中,穿過時空看到了自己闊別十年回來的那日,在冷風之中踟蹰獨行的身影。
他想起自己前來這兒的途中,在那跋山涉水的路上,坐在晃晃颠颠的馬車裏半夢半醒。
那時的他,還頻頻從簾子中依依回望京城,仿佛在期待着什麽不可能的奇跡,又黯然神傷自己十年大夢,卻終歸夢醒荒涼。
在那個時候,“慕容紙”這個有些遙遠的名字,對謝律來說,不過是十年前的一個塵封的回憶。
明明曾是枕邊人,可那個白衣男子在他的印象中,卻既熟悉又陌生,有時似乎清晰地想得起他的一舉一動,卻又有時根本記不起來那張臉的具體模樣。
那時年少,不識愛恨,不耽情愫。
四年的交頸相溫,竟從無半點入魂入夢。直至回顧平生,才猛然想起自己當年負心薄幸,對人不起。
所以他回來了。自覺當年對不起他,想要死在他手上。
卻未曾想,再次見到慕容紙,過去一點一滴的回憶,才重新重重砸進心底。那人冷漠外表下脆弱的情感,嫌棄厭煩之中暗透的脈脈關懷,逐漸滲透那顆飽經世俗的蒙塵的心。
過去不懂得的,過去不曾珍惜過的,他像個剛出鴻蒙的孩童一樣,終于初始了這一生的大徹大悟。
然才發現原來這雪山之上,又是他的一場溫柔醉夢。一掃他過去十年的癡怨前塵,慕容紙用他隐忍與溫柔,脈脈纏着他,綁着他,令他心神俱亂無法逃離。
謝律明明自知不久于人世,離京之時,本暗自發誓情之一字,不再提及。如今卻身不由己沉溺其中,只願陪在慕容紙身邊,到死都再也不醒來。
只可惜,只可惜……
後悔得太晚了。
曾經,皇帝下令殺他,他跪在階下,一言不發。曾經在戰場上沖鋒陷陣,一馬當先,無所畏懼。
過去那麽不怕死。如今卻每一天都怕得要命。
不想死,不甘心。他才剛剛回到慕容紙身邊,該做的,該照顧他的,該償還他的,該守護他的,統統沒做。反倒給他添了好多麻煩,惹他掉了好多眼淚。
擔心自己走後沒人好好照顧他,也害怕将來在奈何橋上等不到他。
……
謝律知道,如今的自己,再奢望什麽別的,都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倒不如在所剩無幾的時間裏,再多努努力,再稍稍再消去一些慕容紙心中築起的那道将所有人都不分青紅皂白拒之門外的冰冷的高牆。
起碼讓他相信自己如今是真的喜歡他,別再妄自菲薄。不要再覺得這世上之人都是騙子,不要因為遇到了自己、遇到了唐濟遇到了齊琰那樣的人,就再也不肯對別人敞開心扉。
至少,還有夜璞那孩子……從來沒騙過你的,對不對?
謝律自己雖然很是不喜歡那總在背後偷戳他刀子的孩子,但是好歹,那孩子對慕容紙一直是真心十分重視、且言聽計從的。
雖然心裏千百個不想,雖然心裏一萬個不情願。但在死之前,他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讓慕容紙再多融化一些。
那孩子……美貌懂事,又會做飯做藥,又從來不曾騙過你。
哪裏,都比我好。
若他能陪你,讓你下半生過得安慰,我……我……
雖羨慕,雖嫉妒,卻也……寬慰放心。
不然,難道要由着你一輩子死撐着那張冷漠的面具,不再讓任何人看到原本的脆弱麽?
難道就由着你将來把我做成活僵屍,每天帶在身邊,冷笑着呼來喝去,在沒有生命的屍體上發洩自己的愛恨。令所有人都真信你可以從此無知無覺,無痛也無淚了麽?
真若如此,謝律倒寧可替他人做嫁衣裳。
死後,叫阿紙好好地哭上一場,再叫那些懂得疼他愛他的人,替他療傷。
……
當空明月,轉眼間又圓了。
謝律做了個噩夢。
夢中,他周身被荊棘纏繞,只是輕微一動便疼得心冷肝顫,在黑暗之中掙紮着,終于握住一只冰冷的手。
他本以為是慕容紙,剛剛有那麽一點半星的安慰和知足。可擡頭看到一張意料之外的臉——那張一直想要遺忘的絕世容顏,如同畫中的那美女蛇一般,正在對他形容可怖地微微而笑。
謝律驚醒,又被痛暈過去,夢中一會兒是慕容紙,一會兒又是那人,然後一切終回平靜。
他回到了很久很久的從前。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慕容紙高,還只是一個剛從東家魔爪裏逃出來,沒人疼愛整天被打的可憐孩子。
從吃不飽飯的下人,一夕之間變成聽雪宮裏集慕容紙萬千寵愛為一人的小少爺。
他迷茫中問自己,那樣的日子,真的過得不好嗎?
剛到聽雪宮的時候,明明感覺很幸福啊。以前整天吃不飽,現在終于能吃飽穿暖了,還有人疼愛,要什麽給什麽,多幸福啊!
可後來,這樣的幸福,竟成了習以為常,然後竟成了沒趣,最後甚至成了負擔!
……人的*,真是無窮無盡啊。
這山望着那山高。可是到頭來,謝律啊謝律,你為了滿足那無盡的*,交換出去了多麽珍貴多麽重要的東西?
謝律。你怎麽、怎麽就那麽蠢啊……
你怎麽就那麽蠢啊!
身體伏在床上陣陣抽搐,淚水從眼角不斷滑落。謝律沉浮在蠱蟲躁動的無盡痛楚之中,輾轉不停。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不知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他似乎終于聽到了慕容紙那清雅低沉的聲音。
那只冰涼的手,撫過他的額頭,帶着粘膩的血腥味,亦真亦幻。
“師父,師父——好了!夠了!您快去藥浴吧,他根本沒什麽大事的,倒是您——”
夜璞焦急的聲音,聽起來遙遠得很,而謝律仿佛躺在一片漆黑的河岸邊,意識明明是清醒的,卻始終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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