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除此之外好像就
謝律的臉,甚至沒有之前蠱毒在身時枯槁。他靜靜躺在棺中,像是睡着了。就連慕容紙這種見慣了屍體之人,都總覺得仿佛輕輕一碰他,他就能再度睜開眼睛似的。
指尖輕顫,就要靠近那灰色的唇,耳旁晏殊寧陡然一聲“你別碰他”,透着尖利,人卻被身邊華服青年往後拽了拽。
為什麽……為什麽我就不能碰他?
慕容紙胸口劇烈起伏,陡然一陣無名火。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發號施令?縱然他最後選了你,但他跟我說的那些話、他在我面前跟我發的誓,你都不曾聽到過!你憑什麽就覺得他完完全全都是你的?
縱然……縱然那些話,不過是騙我的。
不過……只是騙我的而已。
“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呢?”
雙唇顫抖,他望着棺中再也不會說謊騙他的男人,鹹澀的淚水滴落在他耳側。
“騙我就那麽有趣麽?一次,兩次,你跟我……跟我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哪一句是真的?”
“謝律。我……做錯了什麽?”
“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生成這樣的!我也不想把你留在那沒人願去的雪山的!謝律,我什麽都給你了,我真的、真的什麽都給你了!”
“你一直都……說我天真。我總是想不明白,其實你……只是在說我笨吧?”
我笨,什麽明顯的事情都弄不明白,無論多少次都會傻傻的上你的當,對不對?
如果嫌棄我笨,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想陪着我,如果那些看似甜膩的動作都是違心的,如果在你心裏,我從來不過都只是你無處可走的退路而已,那麽,為什麽要給我希望?
為什麽要讓我有可能可以幸福的錯覺?再讓我從雲端摔下來?
我做錯了什麽?只不過是縱着你而已,你就對我那麽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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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過……再也不騙我的。你說過若是再騙我,我殺了你你也是心甘情願的!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便起來叫我殺了啊!先死了算什麽?懦夫!膽小鬼——
急怒攻心,慕容紙一把揪住謝律的衣領,想要把人從棺中拽起來。怎麽想到這樣一拽,只覺得人比想象中要輕,心中一驚,就見那人雙腿雙手竟皆呈七零八落狀,與身子根本就沒有連在一起。
他的小姜,他過去最寶貝的孩子,竟然、竟然連全屍都……
“咳……”
血水順着唇角落了下來,沾髒了懷中人的前襟,慕容紙回首惡狠狠望向晏殊寧,卻見寧王抓着身旁人的袖子站都站不穩,哭得好生可憐,一口血水只得硬生生咽了下去。
呵……該走了。
夠了。不是說看他最後一眼麽?看夠了,真該走了。
搖搖晃晃起身,夜璞忙上前扶着他:“師父莫要太過傷懷!傷思攻心,您之前數日本就大傷了心脈,如今真的不得再任着自己難過了!”
什麽難過?慕容紙恍惚地搖了搖頭。
胡說,我有什麽可難過的?
逝者已矣,往事随煙,我不難過。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想起他了,再也不會為他難過了。
忘了吧,忘了就好。
反正,他是寧王的人,本就同我無關……
“師父,師父……血……”
慕容紙望着自己前襟一片猩紅,覺得簡直是可笑。他是真的不難過。心中明明一片冰冷麻木,眼淚也再掉不下來了,可是……為什麽……
是了,我大概是……在恨自己吧。
恨自己……為何事到如今,都還那麽愚笨。
“師父——!師父!”
天旋地轉之間,最後聽得的是耳邊夜璞的聲音。慕容紙此生第一回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這鋪天蓋地的黑暗與絕望,此刻對他而言,卻像是美夢一般甘甜。
……忘了吧。都忘了。
此生,來生,生生世世都把他忘了吧。
可這麽想着,卻還是想起謝律那日冷不防親了他一口,笑眯眯道:“阿紙,我這一生都欠着你的。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接着還。”
呵……若真有……若真有下輩子。
謝律,我不要你還我什麽。你能……至少真的喜歡我一次麽?
……
慕容紙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裏,謝律拖着四分五裂的殘軀,滿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輕輕一聲“阿紙”,叫得他肝腸寸斷。
可他在夢中,還算尚存最後的理智。是人也好是鬼也罷,既是無緣,又何必總來找他?
“你走。”
那渾身是血的人聞言一驚,一臉忙然地看着他,那神情簡直好生委屈。慕容紙胸口一痛一痛,狠了狠心:“走——!”
“阿紙……”那人不肯走,委屈萬分地哭了起來。
不過是幾滴眼淚而已,根本就不值錢。
慕容紙甚至都數不清了這個人讓自己痛到窒息過多少回。可記憶中,他卻似乎從未見這人這般在他面前示弱落淚,于是他一哭,他馬上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繼而,卻聞到濃烈的血腥味,滿地殘肢,而那個人躺在屍山血海之中。
……
慕容紙驚醒之時,眼前是前所未見的竹質頂閣。
房梁不是聽雪宮的雕梁畫棟,而是整整相對的竹竿架成的圓形頂,纏繞着五顏六色的絲線,充滿了異域風情。
繼而他愕然發現自己竟穿着白色的中衣,浸在一方紅色的池水中。那水中的藥香他十分熟悉,是紅藥池味道。
可這分明不是聽雪宮的紅藥池,亦不是楓葉山莊的那一方。這裏,這裏究竟是……
“師父,師父你終于醒了!”
夜璞推門而入,四目相對滿眼的喜色。他的打扮很是怪異——頭發散開批下,額上綁着編織繁雜的青藤繩子,臉上塗着兩道綠色的泥,衣着對襟而開,麻料編制粗犷,下面則穿着綁着到膝的褲子,褲子之下居然是一雙草鞋?
“師父莫怪,這便是咱們土族的衣服。”
“土族?”
夜璞點了點頭:“師父如今,是在南疆重華澤境的土族村中。”
慕容紙愣了一愣,心說我、我不是該在漢南城的英王府中麽?如何轉眼之間,就到了南疆來?
腦中繼而閃過周身缟素的寧王,還有謝律那四分五裂的身體。一會兒在英王府的黑漆棺中,一會兒又在夢境的屍山血海。慕容紙身子微微發抖,瞳孔緊縮,只覺得那一切恍若隔世,完完全全不真實。
“我……我要帶他走。”
冰冷席卷四肢,他佝偻起身子,喃喃道:“帶他走,我得帶他走。”
“還有……還有昭昭,還有昭昭也是我的!我要把他帶回來,不能讓他留在寧王府裏——”
從那紅藥池中踉跄起身,慕容紙一身濕漉漉直直向外走。夜璞攔他不得,竹門之外,陽光異常刺眼,慕容紙只覺得眼前一陣徐晃的明光,待靜下來,只覺得天旋地轉。
周遭的一切,全都不認得。
遮天郁郁蔥蔥的高樹古木,高高的綁着彩帶的吊腳竹樓,和夜璞裝束相似、用驚疑的目光看着他的人們,全然聽不懂的異族語言……
“師父,師父!”
後退一步,卻抵在夜璞的胸膛上。身後青年握住了他的雙肩:“師父切莫多想,昏迷了十多日之久,身子還未痊愈,該多修養才是。”
“可是、可是……”
“昭昭雖還在寧王手中,可師父不要擔心。夜璞發誓,過不了多久,一定将那孩子完好帶回師父身邊。至于鎮遠将軍……既已入土為安了,師父還是早日忘了他吧。”
“……”入土為安?慕容紙緩緩搖了搖頭。
怎麽能……怎麽能讓他就那樣入土為安?那豈不是太便宜了他?
曾經說過的,既然生不願意同我在一起,那麽死後,便叫他寸步不離。看他還能往哪裏逃,看他還能往哪裏去——!
我不會就這麽放過你。
謝律,你別以為我會放過你。
“父……師父!”
“師父——!”
刺眼的日光,陡然再度灼痛了雙眼。慕容紙恍恍惚惚,一只手覆在他疼痛的眼上,周身環繞的,是夜璞身上悠悠的藥香。
“師父,您就……聽夜璞一句勸吧。”
“莫要再執着于心了。不是說要忘了他的麽?他的心,既早不在師父這裏,師父又何必再空空記挂。總歸,那是別人的人,永遠也不會肯好好跟着師父的。”
“而我,則是會一生一世陪着師父、照顧師父,寸步不離。”
“……”
“所以師父,您就安心留在南疆吧。有些話,夜璞過去不敢說,因為知道師父眼中只有那人,亦因為知道自己無能,保護不了師父。”
“可如今,起碼在重華澤境,起碼在土族之中,有我在這,絕對沒有人敢欺負師父!”
“他能給師父的,我都可以給您更好的;他不能給師父的,我也都會一一拿到師父面前。我會讓你忘了他的,師父,我不會逼你,我可以等。”
感覺懷中的身體整個兒僵着,夜璞微微一笑,伏在慕容紙耳邊道:“師父啊,你可知道夜璞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帶您出了洛南城來了南疆的?”
“并非夜璞不想順帶救回昭昭。只是師父還不知道吧,我們這才剛一走,頻迦城那邊已風雲驟變,成王與寧王撕破了臉,如今漢南、洛京、頻迦乃至整個雲盛州都已淪為戰場火海。只有我南疆這邊,尚是一片缥缈淨土。”
“中原……已難再回去了,師父就留在這兒,安心好生将養。過往種種,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忘了吧。”
“忘了那個人。他陪師父的日子,不過區區幾年,可傷師父的心,卻有十餘年之久;夜璞能陪着師父的日子,是整個餘生,而且夜璞跟師父發誓,餘生絕對不再讓師父,有一絲一毫的傷心難過。”
“師父,在這世上……一定沒人會比夜璞更知道珍惜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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