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沒什麽別人要上線了
微風吹過窗臺。慕容紙坐在窗側陰影之中,呆呆望着樓下一片碧綠。孔雀拖着長尾飛過樹梢,百鳥來朝,那是他在雪山從未見過的美景,在這美麗的重華澤境,卻好像比什麽都稀松平常。
夜璞帶他去逛了村子。這村落很大,上百戶人家。各種各樣奇巧的吊腳竹樓,養着各色鳥雀、貓兒、靈狐,屋外曬着好多他沒見過的果子和作物,搗着形色奇異的藥草,穿着五彩斑斓的草衣麻服,唱着他聽不懂的歌兒。
到了晚上,更是擺出盛大的篝火。男女老幼載歌載舞,讓他這種習慣了安靜、習慣了皚皚白雪之人,新奇得一瞬間都移不開眼。
他曾記得,謝律跟他說過好多次,外面的江山很好。大漠孤煙,江南魚米,山川雄巒,郁樹蔥蔥。他說有朝一日,他要帶他去看。
可他始終都沒能信守諾言。
而讓他看到這一切的人,卻是那個總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乖孩子。
關于夜璞的感情,慕容紙那日聽他親口說了,至今仍不知該如何應對。
說來,也算不得非常吃驚。只是他想不明白,像夜璞那樣好的孩子,為何會對他這種既笨又陳腐,亦無甚所長之人……
更莫說,自己還年長他許多。
夜璞如今的年紀,未必有當年謝律離去時大,自然該和當初的謝律一樣尚未見過這塵世的精彩,若是叫他見了,自己這樣……又怎能入眼?
“公子,您又想什麽呢?嘿嘿,是在奇怪少爺今兒怎麽那麽晚都沒來看您嗎?”
少女活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抱着衣服的叫鈴果的小侍女,以前是服侍夜璞姐姐的,夜璞說她機靈,便調她來服侍慕容紙。
“放心啦!慕容公子這邊,可一貫是咱們少爺心中的重中之重!只不過呢,今兒一早少爺要去會花苗那邊會他們的首領,山高路遠,一早就出了村子啦,晚上才回來呢!少爺可吩咐鈴果兒千萬好生照顧公子,公子您瞧,這都是少爺給您留的上好的杏幹和棗子,還有,少爺說您喜歡糖餅!公子您看!”
小小的盤子裏,是六七塊小小的糖餅。這姑娘手巧,全做了一般大小,碼放得整整齊齊。慕容紙卻在那一瞬間陡然覺得礙眼。
過去他常吃的,總是被某人弄得奇形怪狀心思百出,不然就是焦了一兩個角,從來、從來就不似這般……
“鈴果兒第一次烤,自己先嘗了一個,覺得還不錯。公子也快嘗嘗鈴果兒的手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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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咬下去,很甜,很酥,無可挑剔。
卻和過去常吃的,全然不是一個味兒。
過去那種,再也吃不到了。
“公子,不合您口味嗎……”
“不,沒有。”
口中幹澀,慕容紙卻硬是咽下了那糖餅。目中沉沉,心中則一團悶火憋着自己,心道從今往後,莫在想之前那味道罷。
忘了吧,過往的一切。為什麽不忘?!
那人已死了,也已被旁人埋了。所幸謝律不是女子,否則說不定被順帶立個“寧王妃之墓”的牌子都未可知。而他慕容紙是什麽?不過是別人人生中無足輕重的過客罷了,卻偏要一輩子自作多情下去麽?
何必每每睜開眼睛,還總想着不該想的人。為了那短暫的歡愉,十年,乃至餘生,都要沉浸在痛楚之中、終日不得安生麽?
他對我好的地方,分明旁人也能給我。
而我,也想……也想能多少嘗到一點點踏實的甘甜。
也想有人能寵着,有人能疼我,有人能真心實意地待我。
也想不用再終日提心吊膽,不用再去猜身邊的人和我在一起,究竟是真心喜歡我,還是又在騙我。
其實,只要忘了你,我就可以幸福吧?
在這兒,夜璞對我很好,小鈴果兒對我很好,這整個村子的人都對我很好,沒有人怕我,甚至他們養的貓貓狗狗都願意親近我。雖然還不會說他們的話,但已經能聽得懂幾句了,還有夜璞和鈴果兒幫我做中間人同他們聊上幾句,所以、所以……
謝律,我為何偏要記着你?
是你負我在先。
我又何必……又何必再念念不忘。
……
“公子你看,這是少爺昨兒從水族拿來的白魚,是不是夠肥?公子好福氣,少爺每次出去,都給您帶好東西回來。您哪~究竟哪天晚上才肯叫少爺進屋啊?”
“你、你在說什麽!”
慕容紙臉上一紅,驚疑不定地望着面色如此的鈴果。
其實除了這姑娘,他根本沒見過什麽別的女子,但讀過的書上倒是寫了很多姑娘家的事情。慕容紙知道女子本就是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日裏見不到也正常。但書上不是更說,女子多娴靜羞澀,她、她剛剛說的那是什麽?
“有什麽不能說的,”鈴果兒卻眯眯笑道:“這兒可是南疆,怕什麽!又沒人會笑話你們。”
“我與你們少主夜璞,不過是師徒情分,”
“哎呀,這話騙騙旁人也就罷了,公子又何必诓鈴果呢!咱們少爺不是本族,一開始僅靠着替人診療多麽艱難才在族中站穩腳跟,如今掌管了族中事物,更是忙得沒日沒夜,卻還去哪兒都不忘惦記公子,對您的一番心思如何,我們大夥兒可都看着呢!”
慕容紙臉上陡然一熱,心中慌了一會兒,卻忽覺鈴果剛才那話有異。
“不是……本族?夜璞他不原就是土族之人麽?”
鈴果正轉身到窗口收衣服,聞言身子一僵,轉過頭來笑容可掬。
“公子聽錯了!鈴果沒那麽說。”
“但你适才……”
卻被外面急急上樓的腳步聲打斷,只聽小姑娘在外面喊:“鈴果兒姐姐,鈴果兒姐姐!”
她用的土族語,但這些時日,慕容紙已經能聽懂一些。只聽她說什麽花苗,還有什麽丫頭的,鈴果兒表情則更顯慌張,跟她說了一定要攔住她,然後回頭只道“公子,公子您、您別擔心,沒事的”,便匆匆下了樓。
慕容紙在二樓高高開了窗子。只見村口衆人攔着一個苗族打扮的姑娘,那姑娘聲音尖利得很,一句“你們少主夜璞呢”,慕容紙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讓他出來!那可是比武招親!贏過我了又不肯娶我,叫我花雲大小姐的面子往哪兒擱?!聽說他在村子裏還養了個男的狐貍精?那狐貍精在哪裏?”
……
“公子,其實……這件事情少主也很為難的。花苗的大小姐不知怎麽就認定了少主,花苗族長和咱們族中一些長老也很想要促成這門親事,土族畢竟勢單力薄,若是能同花雲大小姐聯姻,便馬上可成南疆第一大族,到時候少主想要一統南疆,便不必像如今這般舉步維艱了。”
“一統……南疆?”
“是啊,少主雄心大志,若是能南疆一統,咱們便不會再受大夏人欺壓了。但是無論如何,就算少主娶了花雲大小姐,他心中最重也永遠是公子您,這一點肯定不會變。”
“鈴果兒,你亂說什麽呢。”
身後夜璞的聲音響起,他神情疲憊,有些無奈:“師父,夜璞真的不是故意招惹那位姑娘的!說什麽比武招親,根本就沒有的事!分明是她硬拉着我跟她比劃,比輸了就纏着我。”
“她今日裏來村子裏鬧了,還說公子是狐貍精。”鈴果瞧了夜璞一眼。
夜璞請笑一聲,坐在慕容紙身邊,一把抓過他的手:“師父放心,我會保證那人以後再也不會過來!”
“可是,花雲大小姐那脾氣……”鈴果弱弱道:“怕是不能依着少主的吧。”
“我叫她不能來,她就再來不了!辦法我多得是,你這是信不過我了?”
“鈴果不敢!只是少主千萬三思啊,咱們土族可得罪不起花苗的。若是惹惱了花雲大小姐,那遭殃的可是……”
“鈴果兒,沒事的,你出去吧。”
那少女面色微憂,欠了欠身子乖乖走了。慕容紙不是傻子,轉頭見夜璞疲倦之中眉頭微微隐憂,剛要說什麽,卻被那孩子搶了先。
“師父,請您相信我。這種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了,我絕不會任由任何人傷害你。”
“夜璞說過保護師父,自然說到做到。請師父記住,只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也定會信守承諾,絕對不會騙您。”
夜璞雖然年少,但眼神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明月一般的不可捉摸。慕容紙被他望着,心下略有些發慌,五味陳雜間始終無法開口去問那深埋心底的些許零星的疑惑。
不是土族,還有……想要一統南疆?那樣的話,從來都沒有聽你說過。
如今,已是秋末。南疆四季如春,難以明辨春夏秋冬,因而這事兒是慕容紙又多學了些土族郁顏,最近才終于弄清楚的。
記得離開聽雪宮時,尚才初夏。也就是說他來苗疆之時,夜璞所謂他不過睡了十幾天,其實他卻懵然睡過去了整個炎夏。
那段時日,自己身在何處,夜璞又身在何方?做過什麽?為什麽不曾提起?
但夜璞确實關心他。時時刻刻知冷知熱,體貼入微,每每出門必給他帶各種奇巧的玩意兒,望着他的眼神,也從來都欲言又止、溫柔如水。
或許,他是有什麽無法言說的苦衷吧。
定是如此。夜璞和別人不一樣,總不會騙他的。
夜璞真心對他好,和別人不一樣。
……
慕容紙深知,自己自欺欺人的本事一向很高。
明明已經看到了不對勁的端倪,卻逼着自己不去想,不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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