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八個後,滄州淩月城——

“喂,你們在說什麽呢?什麽茫蕩山的野鬼?”

火苗噼啪,一群守城士兵正一邊說着鬼故事,一邊圍在城牆上升起的火堆邊烤剛獵來的兔子。被身後悄無聲息突然出現的聲音吓得一陣鬼哭狼嚎!

“媽呀吓死人了!原來是謝将軍啊!”

“将軍,別總故意吓我們嘛!”

“誰故意吓你們了!瞧你們整天不知道幹正事,淨知道胡扯!”只見那青年将領額角明闊、劍眉飛揚,彎着腰着從火上搶過一只兔腿。

“将軍您別不信!茫蕩山真的有鬼!山下百姓都這麽說!”

“嗤,當初你們不還整天嚷嚷着我是鬼呢麽!大半夜的還來床上偷摸我。我是鬼麽?!”

“将軍,這不能怪我們呀!誰叫都聽說将軍您,呃,以身殉國了,朝廷還發了喪告來着,還有将軍您時常都這樣走路都沒聲的,我們當然、當然……咳。”

“我走路當然沒聲,不然怎麽能巡查到你們不好好守城在這吃燒烤?!罷了,吃就吃了,別喝酒成麽!”

“将軍,這是米酒……”

“米酒也不行!”

在衆人哀怨聲中沒收了那一小壺酒,謝律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你們既都說那茫蕩山有鬼,我打算今晚便去會一會那鬼,你們誰跟我去?”

火苗忽閃,衆人面面相觑。

“你們平日裏不是勇猛得很的嗎!怎麽說起抓鬼都慫了?”

“這……将軍!要是敵人,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但不幹淨的東西嘛……将軍,這世上不信邪真的會撞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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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出息!我帶小羅去!”

火邊衆人,默默同情起了将軍的貼身小兵小羅。

“咳,我看啊,将軍八成是又想去那茫蕩山下的小鎮買桂花糕找不到借口了。”

“我則是聽說啊,将軍在茫蕩山遇着個中意的姑娘!”

“真的麽真的麽?是小羅說的麽?”

“哪能啊?小羅嘴那麽緊!但我聽旁人說啊……好像是個風流的小寡婦!”

“哎,你有沒有覺得,将軍此番回來,比過去有人味兒多了?這若是從前啊,逮着我們這樣,肯定要軍法處置了。”

“是啊。原先将軍一向持成穩重不茍言笑,如今倒是接地氣了許多。說不定,嘿嘿,都是小寡婦的功勞?”

……

“将軍啊,那鬼若是夜裏上街,咱們安在小鎮裏的報信兒的肯定會過來禀報的。既然今夜并無回禀,想來無事……”

“無事也去!”謝律把寶劍往腰上一別:“若是沒有抓着鬼,就當順道去買桂花糕了!”

果然,您只是為了桂花糕吧……

“羅、羅校尉!那個……那個……”正說着,突然一個小兵急了慌忙跑了進來:“鬼!鬼出現了!茫蕩山的鬼、鬼下山了!”

“哦?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謝律一臉興奮拍了手:“走走走,咱們多帶點人,去會會那鬼!”

大将軍白馬之上雄赳赳氣昂昂,身後跟着的百十人,包括小羅在內內心哀怨不已——将軍,打仗沒問題,抓鬼真的不行啊!那種不幹淨的東西,可比人吓人得多啊!

淩月城離茫蕩山山下小鎮不過二十多裏地而已。策馬不到半個時辰,一支輕騎已經到了鎮中,甫一入鎮,謝律身後衆人便覺得陰風瑟瑟寒涼刺骨,地上緩緩飛沙走石甚是詭異。

只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謝将軍一馬當先,颠颠直奔賣甜餅甜糕的鋪子。

“王老伯,是我~是昭明,開開門!外面沒有鬼啦——我難得來一趟,給我來兩斤桂花糕,要多加芝麻的。”

真是的!這小鎮平日裏這個時辰,街上總該有三兩個人七八盞燈,十來間營業很晚的鋪子才是。如今可倒好——一說鬼來了,整條街寂靜得像是死了人一樣,家家門戶緊閉,半點火光都沒有。

但哪兒有鬼啊?若真有,我怎麽沒瞧見?

屋裏一陣窸窣聲,半晌,緊閉的窗子打開了一條小縫,一點微光漏了出來,賣桂花糕的王老伯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外面的人,就聽得陡然一陣“鬼啊——”的鬼哭狼嚎,又趕忙砰地關了窗子。

就在王老伯開窗的一瞬間,那零星的燭火,照亮了窗下一團黑影。

那團黑影之前着實悄無聲息,竟連謝律的坐騎都沒有覺察,如今甫然一動,竟然一下子驚到了久經沙場的老戰馬,直接一個嘶鳴高高擡起前蹄,把毫無防備的謝律整個人給甩了下去。

着地那一瞬間,憑空一陣烈烈妖風,衆人手中火把亦紛紛熄滅。飛沙随着狂風打在臉上,黑氣席卷,伴随着百十口子将士的驚馬人嚎,連同地面也像是晃了幾晃。

“鬼啊——鬼啊!果然有鬼啊!”

“糟了糟了,謝将軍被鬼抓走了——怎麽辦啊!”

你才被抓走了呢!

謝律人好好的,不過人被卷在了一團濃烈漆黑的飛沙走石之中。他捂着鼻子屏息匍匐,好在眼睛一向好與常人,只見那黑色的鬼影,仍舊蜷縮在牆角窗下。

什麽鬼?最多是個妖道,或者說不定只是個蓬頭垢面的瘋子而已!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鬼?

頂着那烈烈飛沙直沖而去,僅是一擊而已,便擊中那人胸口。實打實的觸感,那人被他打中飛出去了數米之遠,重重落在地上。而那飛沙呼嘯也在一瞬間便停了下來,塵埃落地,整個街道驟然安靜了下來。

就說不是鬼吧,讓你裝神弄鬼!

不堪一擊。

謝律上前,揪着那“鬼”的前襟将他提起,那“鬼”傷得不輕,咳出了好幾口血,嘶啞殘破的喉嚨裏,卻不斷發出幾個碎裂的音節。

在說什麽?

謝律略微俯下身子,眉頭一皺。

什麽?是他聽錯了麽?這鬼似乎……在叫他名字?

“你……認得我麽?”

那“鬼”的身子一軟,似乎用盡了力氣,悶悶再無聲響,卻有什麽東西從他腰間掉了出來,打着滑磕着石子地面溜到了謝律腳邊。

半塊紅色的蝴蝶玉,在從雲層後好容易露出一半的明月下,閃着灼目的光炫。

這……

謝律一下頭,自己的腰間,也正墜着半塊這樣的紅玉。

拾起地上的那半塊,與自己腰間的一拼。合上了。嚴絲合縫。

***

“聽說謝将軍他……把鬼抓回來了。”

“抓回來了?!”

“嗯,就養在将軍府上。”

“養?!”

“好像也不是個鬼,應該是個人吧。不過樣子……倒是更像鬼一些。”

确實像鬼。

謝律坐在床上幫那“鬼”一點點擦拭着滿是血污的身子,不得不對外面的閑言碎語點頭嘆息。

“将軍,這人太髒了,您怎麽能親自動手,還是叫小羅來吧。”

“無妨,反正我今日也沒什麽事,更何況……”

何況?小羅不解。

“何況這人……說不定是我娘子。讓旁人替他寬衣解帶,畢竟不太好。”

“娘、娘子?!将軍您看清楚啊!這人可不是個姑娘家啊!”而且一目了然不是個姑娘家吧?根本就不用細看的啊!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姑娘家,但你看!他身上跟我有一對兒的玉佩,肯定跟我關系匪淺。你再想,得是什麽關系的人,才會各有一方這種合得上的玉佩啊?”

“這……什麽關系都可能啊!”小羅想了想:“說不定此人是将軍失散多年的兄弟?又或者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或者、或者只是機緣巧合也未可知?”

“好像也不無道理……”謝律嘆了口氣。

“嗚!将軍您、您為什麽看起很失望的樣子?!”

“因為我總覺得……我應該是有個娘子的啊!畢竟我都已經而立之年了,又是什麽所謂‘鎮遠大将軍’不是麽?雖說被抄過家,但又不是滿門抄斬,如今官複原職,卻從來沒有一個親朋好友前來投奔我,沒有一個家人找上門來,這着實……太奇怪了!”

見小羅呆呆站在原地,謝律擺了擺手。

“罷了,你先忙你的去吧。或許這人醒了,我的疑惑便能得解了,不過……他身上這麽多傷,到底是怎麽弄的啊?”

橫七豎八遍布全身的傷痕,讓這人的整張臉都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貌。難不成是燒傷?不像,也不像是割的,卻似乎在哪兒見過。

周身這麽多傷口,新鮮處還在滲血腫脹,得多疼啊。

這個人……到底是誰,與自己是何源源?又為什麽會淪為無家可歸的“山鬼”呢?

……

“将軍,天色晚了,您不回房嗎!這麽大晚上的您跟這種不幹淨的東西同處一室,怕是,怕是……不太吉利啊!”

“什麽不幹淨?郎中都說是活人了,你怎麽還把人家當鬼?”

“嗚,郎中分明說的是‘脈象奇異,不似活人,卻也并非死人,很是古怪’。将軍,他、他說不定是傳說中的飛僵那一類的鬼……也未可知啊!”

“胡說!不是死人不就是活人麽?出去!今晚我就睡這兒!”

“嗚……”

掩了房門,謝律眼神暗了暗,捏了捏那人脈搏,又抓起那人的手臂細細看了看傷疤,眉頭微皺。

将軍府後門外是一方紅色的池水,謝律将一方絲帕在水中浸透,走回床邊,對着那人傷痕累累的手便敷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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