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公子公子公子!嗚嗚嗚嗚,公子啊!終于又見到公子了!公子你怎麽瘦了?”

謝律暗自惱火,但謝律不說。

這是誰啊?這個苗疆打扮的漂亮小姑娘是誰啊?!

本以為來了這南疆,最大的死敵便是那夜璞,可阿紙又是什麽時候從哪兒招惹了這可愛的苗疆小姑娘,叫人家一上來就撲到他懷裏大哭的?

“鈴果兒,好了,別叫客人笑話去了。”

夜璞搖頭上前,将那小姑娘從慕容紙懷裏拎了出去:“師父,許久不見了,徒兒很是記挂師父。”

一年不見,這如今的“三苗少主”可謂今非昔比。長高了不少,一身白衣紅飾的華貴衣衫襯得整個人玉立挺拔,頭發繁複地編了起來,目旁多了兩道苗疆成年男子特有的紋繪,就連氣質亦不再像之前一般平和恭謹。

人家畢竟已是三苗少主。擁兵數萬,将來更是要當南疆王的。小小年紀已透出了一些自內而外的孤高霸氣。

就連這府邸也老氣派了,在南疆主城的夜明城中心,竟比那漢南城的涼王府都還要要寬敞華麗幾分。

謝律的客房被安排在院子最西頭,流雲排瓦的灰黑色畫棟屋檐,扇形的軒窗前是各色或紅的杜鵑掩映清翠芭蕉,舒枝展葉,遠近幽香陣陣,院中還有小溪流,很是古雅。

若非那臭小子偏将慕容紙安置在府邸東頭最遠的院落,謝律都要覺得或許他還是有點良心的了。

也該有點良心才對吧?

好歹我不曾把你小子當年的所做的事情抖露出來,你多少也該有點感恩戴德的意思才對吧?

……

恢複記憶的事,謝律一直沒有跟慕容紙說。

那日在亂葬崗,原本屬于自己的身體被掠去,衛散宜用他的手舉着磷火,一步一步逼近慕容紙。謝律滿心狂怒,亦滿眼血光,用盡力氣抵禦那外來的控制,就這樣,塵封的記憶仿佛在烈日下被打開的陳舊的箱子,裏面的東西終于一寸一寸重見天日。

他想起了過去的點點滴滴。

聽雪宮,阿紙,京城,寧王,所有的一切都想起來了。

謝律這段時日很是陰沉,他自己也說不好自己究竟在賭誰的氣。

既然恢複了記憶,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亦都不難梳理。卻越是梳理起來,越覺得有些難過。

謝律原先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努力了,以為阿紙他……是明白的。

可擺在面前的現實卻如當頭一棒。無論如何答應了往事不計,慕容紙心底已經成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定式。明明謝律自覺已經掏心掏肺了,明明兩人的感情已經那麽好了,可慕容紙卻還能把他迫不得已對寧王說的那些話信以為真。

更是不曾懷疑過夜璞随後編的那個謊。

雖然知道這都是自己當初的背叛種下的惡果,但對着這樣一個無解的死循環,有如何不心生無力?

還能怎麽做?又到底要怎麽做?

……

謝律前前後後胡思亂想着,輾轉反側了好幾夜,得出的答案卻是——繼續當下的日子,什麽都不改變,或許就是最好的選擇。

在慕容紙眼裏,那個“什麽都不記得”的自己,反倒似乎是可愛的。是懵懂的、純粹的、不曾背叛過他的存在,是一個真正被原諒了的存在。

謝律總覺得淩月城的這段日子,慕容紙過得應該是真的開心的。

什麽都不記得的謝律,就好像是曾經的那個“小姜”,樣子是他喜歡的,性格是他喜歡的,也從來不曾傷害過他。

而那個時候的自己,又何嘗不是最好的呢?

雖然最初把他帶回府邸只是單純地想要抓一個浮草或依靠。但後來也确實是一天天慢慢地喜歡上了他。不再心懷歉疚,不再刻意讨好,也不再有任何需要小心翼翼的地方。

他仍想要過那樣的日子。

只要不告訴他自己想起來了,也許那樣的日子……就能一直持續下去。

可是,這麽做是不是又是騙了他?倘若被他看穿了,豈不是罪加一等?

……

“公子公子,您該回房休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去和那人商量吧~都這麽晚了,別人也該睡下了的。”

往東院走到半路,在後花園轉角處,謝律忽然聽得那苗疆小姑娘急急的聲音,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急忙閃身往旁邊假山後一躲,順口吹滅了手中提燈。

“鈴果,你先回去。”

月色下,慕容紙從假山前走過,并沒發現一雙眼睛正在後面偷望着他。

“那公子,鈴果兒回屋等着您?”

“不必等我,”慕容紙停下了腳步,聲音亦頓了頓,“我今兒晚上留在他那兒……不回去了。”

鈴果兒的聲音含了些委屈:“公子……鈴果從沒見過你這樣。公子就那麽在意那個人麽?”

“嗯。”

假山之後,謝律心下陡然一動,頭腦卻有些發懵,覺得這幸福來得好不真實。

“那個人……比我們少主好麽?公子,照鈴果兒看,明明是我們少主比他年輕、比他俊朗,公子該選我們少主的!”

“選?我哪有本事選什麽啊?”慕容紙似是笑嘆了一聲,摸了摸那女孩的頭:“鈴果你還小呢,這種事長大才會明白的。”

小姑娘委委屈屈,終是點頭迷迷糊糊走了。

謝律一路恍恍惚惚跟在慕容紙身後,回到了西邊自己的院子裏,見慕容紙推門先進去了,也想要跟上去的,終于卻還是踟蹰了,黑暗中一個人站在芭蕉葉下默默發呆。

不過一年而已。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夜璞已從一個少言寡語的青澀少年蛻變為了器宇軒昂的一方霸主;身為西南信使的唐濟,亦不複初見之時的病弱美人之姿;就連阿紙,也同以前并不同了——

若是換做以前啊,你只要不去找他,坐在這等他一千年一萬年,他也是不可能過來找你的。

分明慕容紙該是個就算你不要臉粘着他,他都要口是心非讓你“滾”的人啊。

可他卻就是來了。不但來了,還明白告訴鈴果,今晚他不走了。

不問世事的雪中仙,自打被迫入了這凡俗,雖天性仍舊是率真無邪,卻也在一點點學着融在這紅塵之中。雖說世事繁雜、人心險惡,可慕容紙也越發地堅強起來了,不再退縮躲閃,更不知從何時起,再沒有說過“要回雪山,從此再也不下來”這種話。

就連……就連這段時日,謝律自知反常,因為心中紛雜着太多的雜念和糾結,讓他做不到像從前那般成天樂颠颠粘着慕容紙,慕容紙卻也沒有如過去一般敏感介懷。

只安安靜靜陪着他,不曾有過半點吵鬧。

謝律這段時日總是笑不出來,着實是因為埋了太多的擔心。

擔心衛散宜又作妖,憂愁荀長跟來苗疆的目的,還要防着在這地方又遭夜璞算計。害怕找不到青鳥殘片,亦憂思就算找到了殘片,宴語涼卻終不信守諾言。

而那日亂葬崗上慕容紙望着磷火恍惚的笑意,更始終是心頭拔不掉的一根刺。

他厘不清,也不敢去問。

暗痛恨自身的蒼白無力——所有人都比從前多了許多修行,只有他,卻好像一點都沒長進。

進門去啊?!阿紙在等你呢。

他都破天荒來找你了,你還不知足?

閉了閉眼,推門而入,房內早被慕容紙點起了一只明燭,人正坐在謝律床邊翻看一本雜書,聞聲擡起頭:“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能去哪兒啊娘子,當然是找你去了。

謝律着實好生懷念能輕松說出來這些話的自己。

“燈下看美人”,總能比尋常又多出幾分叫人動心的魅惑。而燭旁的慕容紙這般擡着明眸,讓謝律陡然心底一陣微酥,只覺得好喜歡,卻又因為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很是自慚形穢。

你啊,配得上他自始至終對你那麽好麽?

若是他知道你恢複記憶的事情竟瞞着他;若你到頭來費盡心機,卻最終還是不能守護你們之間那一點點小小的幸福。

……

越想,就越心慌。

過去那上蹿下跳的勇氣和自信,過去那總能志得意滿的笑容,究竟都是如何得來的?謝律如今想想,竟不過是因為被慕容紙寵着縱着慣了,才總能那樣肆無忌憚吧?

雖然那時候的“喜歡”也是真的,但果然人都是賤的。

沒有切身感覺過“切膚之痛”的感情,沒有痛徹體會過“失去”的感情,再多的所謂“喜歡”,也永遠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在慕容紙身邊,謝律一直沒真的疼過。

因為慕容紙從來沒有真正“懲罰”過他,直到亂葬崗那一日。

雖然知道阿紙并非蓄意,但在溫溫軟軟的蜜罐子裏泡了一輩子,終于第一次生生被拖出來從頭到腳在了無邊無際的冰水裏,可能正是因為從來沒有試過那樣的錐心蝕骨,更覺比尋常人更覺得不得超生得多。

謝律才終于知道害怕。時至今日,仍心有餘悸。

“你也是有趣,總說苗疆險惡,卻還帶了本雜記來看?”

慕容紙揚了揚手中雜書,見謝律仍傻站着,無奈起身将人拖進屋:“這書說了什麽?我看得眼睛累了,你跟我講講吧。”

謝律清楚,慕容紙這般,已然是善解人意了的極限了。畢竟自己整日愁眉苦臉給誰看?不過讓阿紙徒增擔心,這般不貼心還說要照顧人家一輩子,也着實是……

“是小羅放在行李中的,這書……這書其實是說……”

口中有些幹澀,謝律努力故作輕松,肩膀卻一沉,慕容紙的頭靠了上來。

屋中忽然只聽得到燭火噼啪,和靠着自己那人平靜的呼吸聲。

謝律有些恍惚,心底卻逐漸彌漫了微甜的心安。

有他在身邊,真好啊。

……對不起,再給我點時日。

我會想好該如何同你全盤交代的,以後都不會再有事瞞着你了。我也會詳查秘寶殘片下落,為了我們兩個人的将來拼盡全力,不再令你失望。

我會快點變回你喜歡的樣子。

我知道你還是更喜歡那個沒臉沒皮的家夥。其實我也……更喜歡他的樣子。

“有刺客,抓刺客——”卻沒想到書只說到了一半,燈火燭影便驚動了整間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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