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會否就是因為如此,才最終才逼走了宴語涼,逼走了荀長,逼走了心如死灰的自己?

謝律如此想着,悵然望向身側涼王與荀長。

涼王眼神平靜、沒有喜悲。他于四位皇子之中地位最低,本離皇位最遠,十餘年來躲在寧王身後運籌,替寧王攢了不少功勳在朝中得了不少地位,亦幫寧王在民間得了許多美名,自己卻一直籍籍無名。

荀長亦是如此,雖然從來都難以捉摸,可他當年費盡心思不要名不要利,一個見不得人的影閣十餘年間為寧王府做了那麽多事,難道只是為了到頭來換主子?

晏殊寧有的是方法測試下屬的忠心。

謝律被他測過無數次,想必涼王和荀長亦然,這樣久了,誰能不心寒?

便是你再為他掏心掏肺肝腦塗地,他那一雙明眸炯炯,仍舊暗藏着猜忌審視着你。當年自己從無二心,卻卻被丢到天牢等死,如此下場涼王和荀長都眼睜睜看到了,又該作何感想?

不該意外的。

縱然一度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但他遲早……會衆叛親離吧?

謝律想起阿瀝剛才要自己“救”他。

可便是有辦法救得了他的人,卻永遠沒辦法救得了他的心吧?

***

“衛道長他竟這麽好心,将你的‘過去’全還給你了?”

剛從別苑出來,荀長長指甲便賤賤戳了戳謝律。

“……”

“別裝了,就你适才望着寧王的那幽怨的小眼神兒,啧啧啧~若叫你那寶貝慕容紙看到,你是怎麽死的我可不知道了!”

謝律冷冷瞧他一眼:“既已知道了,你自己做過什麽,還在我眼前晃,不簡單。”

荀長笑意僵在臉上,瞬間就退到了一丈開外:“涼王殿下,荀長告退啦!”

瞬間沒了人影,夜風之中陡然安安靜靜。

宴語涼提燈緩緩前行,語調如常:“昭明莫要怪荀長。當年他敢在殊寧面前殺你,自是我授意的。”

這件事,謝律雖心裏早就猜得七七八八,可聽宴語涼竟真這麽大方承認了,還是覺得陡然胸悶心塞。

“可涼王殿下……與屬下當年……”

口中只擠出這麽幾個字,便再說不下去。

謝律當然知道自己那一死,可謂“死得其所”——連荀長叛變都未能徹底激怒寧王,這天底下終也只有他死了,才終讓晏殊寧與成王徹底翻臉。更何況後來衛散宜控了自己的屍體,涼王這邊滄瀾城的兵符也順利到手,于情于理,宴語涼弄死自己都可以說是全盤計劃的必然。

可是,可是——

謝律想起自己當年與此人并肩而戰,互相将背後交給對方;也記得在寧王府中就着統一壺酒暢飲歡顏。謝律一直和荀長量看兩相厭,卻和涼王關系不錯,“昭明”二字是宴語涼替他取的,入了天牢也是宴語涼冒死求情的。

他甚至覺得自己會被晏殊寧“飛鳥盡良弓藏”,都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宴語涼會害他。

所以說“人心難測”到底是多麽可怕的一個詞,京城皇宮又是一個如何染滿血腥和陰謀的地方。明明長着一張溫良可靠的臉,從不顯山露水,拔出刀來便瞬間叫人斃了命,半點手軟也沒有。

甚至連一句“我也是逼不得已的”,都不曾假意出口。

“我利用了你,昭明,對不起。你本已離了京城,該是無辜的。可誰叫殊寧心中有你,這紛紛擾擾,你始終也是……逃不掉的。”

是啊,逃不掉,是沒有逃掉。

謝律恍恍惚惚,苦笑心說怪誰呢?還不是怪自己?不留在阿紙身邊非要去京城,結果惹了這逃不了的麻煩,真要怪宴語涼心黑,倒不如怪自己當初做錯事了?

“還好有衛道長在,昭明如今這……也算是‘雖死猶生’吧?”

手中燈籠陡然一晃,險些滅了。宴語涼前襟被揪住,謝律惡狠狠地貼到他臉上:“‘雖死猶生’?!呵,像這般行屍走肉活着,涼王殿下若自己來試試看呢?!”

“對不起。”

宴語涼不會武功。而謝律何許人也?就連荀長也未必是他對手,而此時四下無人。若是想要掐死他簡直易過捏死一只螞蟻。

可涼王畢竟是涼王,仍是不驚,也不怒,只垂眸道:“昭明,此事是我欠你。若有機會,一定還你。”

還我什麽?謝律苦笑一聲放開他,你還能給我什麽?

只不要搶我的人,不要再算計我阿紙,我就謝謝你了!

“昭明,這月下旬,我就要啓程回京了。下次碰面,大抵便是要在京城之中。”

謝律本欲轉身而去,卻因身後宴語涼這句停下了腳步。

他……回京做什麽?

回過頭,提燈将宴語涼一襲狐裘白衣映照得一片金黃。還是那張普普通通的臉,可眼中灼灼、雍容氣度,衣袂翩然之間俨然已可見紫輝殿玉階上九霄龍騰的至尊帝王。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麽?

謝律醍醐灌頂,暗自笑自己真的果然除了會打仗外,永遠比這些聰明人慢上半拍。回京還能做什麽?分明宴語涼這邊已擊潰了成王主力,亦早早架空了寧王,小英又不在了,四位皇子奪嫡之争,根本已然落下帷幕。

不管宴語涼此番回京,是老皇帝默許也好,是出其不意去逼宮也罷。眼前這仍舊平易近人的男子,下次再見,就是“陛下”了。

“涼王殿下回京後……準備把寧王怎麽辦?”

宴語涼搖了搖頭:“不知道。”

“從小……我便聽人說,我的親娘因在皇貴妃娘娘之前生下皇子,而遭嫉恨毒殺。我不知道那傳言是不是真的,但皇貴妃娘娘自幼把我養大……明明待殊寧、落英都苛責得很,待我卻一直是很和藹的。”

“畢竟貴妃娘娘對我有養育之恩,如非逼不得已,我……不會動殊寧。”

“不動他,可就這麽一輩子關着他麽?”

宴語涼未置可否,只道:“昭明,你這次回洛京,我會叫荀長跟你一起。若是洛京淩月那邊太平無事,你們就……去南疆那邊,支援夜璞少主吧。”

……

謝律簡直要氣笑了。

這個涼王,還真是不忌諱。叫那時給他最後一刀的荀長,陪他去找找給他第一刀的夜璞,還正是去那他謝律命中劫難之地——南疆。

真不是故意叫我“有去無回”的?

“昭明你不是說,那紅玉蝶是你在楓葉山莊得的?着便印證了唐少使當初的情報無錯。若是照這個道理,最後一篇青鳥殘片,也該還在南疆才是。”

“再去試一次吧,昭明,也是為了你自己能與所思之人長久相守。只要你替我取來殘片,我便叫衛道長放了你,保你一生一世榮華富貴,亦保再也不會有人打擾你與慕容公子二人。”

“我還要昭昭。若我那會青鳥殘片,你要将昭昭還給阿紙。”

宴語涼聞言嘆了口氣:“昭明你始終信不過我。并非我故意不将那孩子還你,真的是他恰好在出痘見不得人,更何況你們要去南疆一路奔波,又如何照顧得了他?”

卻見謝律并未領情,只垂眸道:“英王他生前……原也一直很愛親近殿下的。”

宴語涼一愣:“你放心,我沒有害過小英。”

***

哎,不光彩的事情做多了,果然是不被人所信了啊。

昭明那神情,明擺着就是說四弟宴落英的“死”,是自己一手操縱的。

罷了,他猜得也确實沒錯就是了。

寝殿門口的梅林之中,被提燈照出一人獨影,宴語涼有些奇怪:“衛道長……怎麽大半夜的在這?”

“賞梅。”

四下黑得不見五指,賞什麽梅啊!

想了想,剛才荀長遁走的方向,好像正是衛散宜的居所。

“衛道長是在躲荀長麽?”

衛散宜一滞,悶悶道:“我同他……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看來還真是嫌隙頗深啊,宴語涼無奈搖了搖頭:“白日裏謝律所求慕容紙之事,還要多謝衛道長成全。”

卻見衛散宜當下神情古怪,下唇抖了幾下,竟好像欲言又止。

宴語涼也不急,只靜靜等着。半晌,衛散宜才似乎終是忍不住:“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涼王殿下聰明過人,散宜……願得開解。”

“什麽事?”

“紙那孩子,涼王殿下也見過的。很是平凡,又很愚鈍。”

是嗎?涼王卻不反駁,只“嗯”了一聲。

“可我……可我遍尋不得的東西,他卻有了。”

……

“這世間人人皆不容易。”宴語從道上走下梅林,一手提燈,撥開梅枝緩緩道:“衛道長又怎知那人有今日一切,不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換來的?”

“他能吃多少苦?他能有多少委屈?他比我,他比起我,根本就——”

“所以說,”宴語涼微微而笑:“前路也該有人在等着衛道長,道長不必心急。”

“不必心急?”衛散宜苦笑一聲,“你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像你這種話,這種話根本誰都會說——”

“是會有的,莫要心急。”

“那你願意陪我麽?”

“我?”縱然宴語涼神機妙算,也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問,一臉訝然:“語涼如此平庸之人,竟入得衛道長的眼?”

“只有你……和旁人都不一樣。”

“哎?誰人都是和旁人是不一樣的吧?”

“不,你不一樣。你很有趣,也很聰明,跟那等俗人不同。”

“原來衛道長喜歡聰明風趣之人啊?如此說來,語涼倒是知道一人,從來都比語涼要聰明有趣得多了。”

“誰?”

“荀閣主。”

“……”

“哎!哎!衛道長莫走啊!荀長他說,只要衛道長肯點頭,他很願意跟着道長一起長生不老的!道長真的不考慮一下?”

“那等狐妖本就逆了天了,若是再讓他長命千年,這世上可還有人治得了他了?”

“可是,‘道長’同‘狐妖’本就是良配,書上不都是這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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