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笑什麽,有什麽可笑的!
你就那麽期待麽?就那麽沒有半點留戀麽?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想着去死?!
我沒辦法讓你高興是不是?我沒辦法讓你覺得幸福對不對?我就這麽沒用,讓你覺得跟我在一起還不如死了好是麽?!
竟把自己折磨成那樣,渾身都是疤痕,好似世上就沒人會心疼你似的!
無論怎麽把你捧在心尖,你始終都還是不肯信我。
我要怎麽辦?我又不能回到十多年前,我又不能再将當年之事重做、好好做一遍!
還是說,那是你的願望?你早就膩味了,早就想走了,想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讓我代替你承受之後無盡的孤寂?
“謝将軍!謝将軍!”
謝律思緒紛亂驟然被幾聲低低的呼喚打斷,他人正在院落牆角,皺眉擡眼一看,只見是個藍衣青年,正扒在他身側的瓦檐整齊的牆頭,夜色中一雙眼睛明亮。
“謝将軍,我是阿瀝啊!”
***
“謝将軍,師父他如今在您那兒是真的麽?我師父他還好麽?身體還康健麽?”
謝律點了點頭,跟着那藍衣人行于暗燈寥落的小道,不忘問他:“倒是你,如今過得還好麽?還有昭昭怎麽樣?”
“哎?将軍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昭昭?”
“……”
“将軍放心,昭昭他很好,每日有寧王殿下照顧着。倒是寧王殿下,這段日子過得……沒那麽好。寧王殿下日日都記挂着将軍您!聽聞您來了,說什麽也要同您見上一面!”
躲開提燈巡返的衆侍衛,兩人走到別苑附近,苑內起着三層小樓。三樓之上挂的風燈下,映着一個清瘦的美人。
他目光盈盈,眼尖瞧見樓下人影,馬上扶着圍欄整個身子都很是危險地從樓上探出大半來,似乎這樣就能讓他離下面之人近一些似的。
“昭明。”
口型這樣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滿臉的又喜又悲。
“謝将軍,不能再往前走了,別苑門口有影閣精銳把守。寧王殿下說了,就這樣看上一眼,就足夠了。”
“寧王一直……都被涼王幽禁于此麽?”
“正如将軍所見,寧王被囚于此已近一年。可此事卻沒有幾人知曉。涼王至今假借寧王之名,調遣軍隊将領,不斷聚攬功名以壯自己名望,而将沿途所行之惡全部推在成王、寧王頭上,着實……着實可惡!”
阿瀝說到這兒,似乎深恨自己無能為力。
“都怪阿瀝勢單力薄,救不了寧王殿下。些将軍!求您看在曾在寧王身側十年感情篤厚的份上,救救寧王殿下!”
可我如今……亦是自身難保,又如何救他?
謝律苦笑:“我麾下雖是國之精銳滄瀾軍,但涼王于滄瀾軍中威望極高、極難撼動。更何況我身側軍中處處布滿眼線,凡有半點異動……”
“阿瀝知道!阿瀝知道謝将軍也有難處!涼王殿下老謀深算,跟在他身邊,誰人又不是自身難保?但阿瀝并非是想讓将軍帶滄瀾擁立寧王,那種事……如今寧王殿下他已不敢再想了。”
“阿瀝想說的是……在東海出海口望月郡,寧王心腹已經在望月郡布置好了船只,只要殿下能逃到望月,便可随船出海去越陸,又或者更遠的菱洲之土,自此再也不回大夏了!”
“不回大夏?”
阿瀝點了點頭:“便是越陸霧瘴、菱洲貧瘠,一生風雨漂泊,也好過一輩子被圈進在這小小院中。更何況,這些時日還只是幽禁,他日萬一寧王殿下成了涼王登基之路的絆腳石,指不定就……”
“阿瀝,你別說了。”
“可是将軍——”
“我讓你別說話。”
“喲~謝将軍,飛影,這大晚上的,你們也是好興致,竟在此敘舊?”
寒冷之中一陣香風襲來,直叫人脊背都發寒。謝律後悔沒有早點捂上阿瀝的嘴,黑暗之中,荀長那一貫惱人的笑聲,正嘻嘻嘻地傳來。
荀長扭動着腰肢款款而來,身側平穩走着那相貌普通的華服青年。其實涼王的打扮一直是很合大夏的王爺規制的,算是錦衣華服了,只不過身邊站了個珠光寶氣又雍容華貴的荀長,甫一看,那狐男倒像是正經主子,他倒像是個不太起眼的仆從了。
“謝将軍既特意來看殊寧,如何國門而不入?在這漆黑樓下,并看不清楚吧。”
宴語涼緩緩而笑,沖謝律一揚手:“請——”
謝律覺得自己怕是老了,近來感懷的事情越來越多,而臉上,卻越來越能做到波瀾不興了。
古雅的小樓一室之內,站全了他自己、涼王、荀長、寧王與阿瀝。
一如當年寧王府中,京城日頭高起,映得苑內花草芳華璀璨嬌妍絢美。精巧的八角曲木流觞花廳中,晏殊寧歪在曲水邊上軟綿綿地眯着眼睛眼睛哼唱着宴語涼所謂的“靡靡之音”,墨色的長發一半浸透在清涼泉水之中。
荀長則光着一雙雪白的腳席地而坐,自顧自用研藥的杵臼搗爛許多花瓣。謝律飲酒自得,在亭子頂上明晃晃的日光下昏昏欲睡。宴語涼總有些吃食小果放在手邊,沒事撚起來一兩個,從不貪嘴地狼吞虎咽,卻也從沒見他放下來過。
阿瀝那時還小,剛能做事,一臉童真,路過時躲在冰涼的假山後頭遠遠沖這邊看,滿眼裏面都是懵懂的羨慕。
匆匆荏苒,誰能想到世間的時過境遷,能到如此地步。
舊人再相見,曾經的親兄弟,曾經的好主奴,如今變了仇家。各自或是黯然,或是冷硬。屋內森然陰冷,不見半點明光。
“今兒天寒,三弟屋中炭火可還夠用?晚上睡着冷不冷?”
晏殊寧森然一笑,狠狠一眼剜過荀長:“冷倒是不冷。但晚上的時候,肯定是比不得二哥那邊有人暖床的!”
“嗯?”荀長聽他如此說也不含糊,随即便往涼王身上軟軟一倒。宴語涼怕他摔了只得接住他,見他有意媚眼如絲嬌弱狀,禁不住嘆了口氣。
“果真是……無恥賤民。”
“賤民?我麽?”荀長眨了眨眼睛:“寧王說笑了,荀長早就脫了賤籍~如今可是如假包換的‘大夏良民’,皇上玉玺紅印的特赦聖旨呢!”
晏殊寧冷笑:“便是洗了籍,你血裏也仍舊是越陸賤民改不了的,此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可是**皇帝說過,只要有了‘良民’文書,就是大夏良民了嘛!涼王主子才既為奴才謀了官職,又為奴才謀了俸祿。若寧王殿下如今還硬要說荀某是‘賤民’,可是跟當今皇上還有**皇帝過不去呢~”
“呵,不過是區區特赦……你也真就只有這等出息,竟被如此小恩小惠收買。”
“原來寧王殿下也知道這不過是‘小恩小惠’啊。”
荀長踱到桌邊,狀似不經意伸手撚起一塊糕點:“當年奴才想問寧王換一個特赦,可難上天了呢!”
“還記得殿下答應過,只要我能用計平定北疆,便能替我脫去賤籍。可北疆既定,寧王又說南疆。南疆以後,又說等登基——可誰知道登基之後,又會變成什麽?”
“……”
“人家都說‘君無戲言’的,也難怪寧王殿下當不了皇帝了?”
涼王推了他一把:“荀長,莫要胡說。”
那邊晏殊寧卻已然“啧啧”搖起了頭:“二哥,你瞧,你瞧,露餡了吧?”
“在我身邊這些年,騙我說要全力輔佐于我,我年少無知信了二哥,将文書兵權都交由二哥調遣。其實從一開始,你們幾個就是串通好的,統統都是算計好的——罷,我信錯了人無話可說,如今好他歹已不再需要裝模作樣了,二哥又何必至今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宴語涼愣了愣,只沉聲道:“語涼自幼失怙。貴妃娘娘撫養語涼長大,恩德深重,語涼原本為報養母恩德……确實是一心輔佐三弟的。”
“呵……呵呵呵呵!好笑,真是好笑!二哥果真是厲害,這種話如何還能說得不害臊?!”
“會走到今日這一步,亦是因為殊寧早已忘了……曾答應二哥的事情。”
“我……答應你什麽?”
“在你十二三歲時,曾答應過我的,說等你繼位之後,國中上下所有賤籍無論是越陸奴隸還是南疆各族,一概赦免,不用再世代飽受欺壓。”
“可是,你真的長大了,卻親口跟我說,要‘越陸賤民世世俯首,南疆異族代代為奴’。”
“……就為這個?”
晏殊寧笑得淚花都上來了:“我之所以恨那些異族賤種,還不是因為荀長這賤人背叛!何況,本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二哥你既身為大夏皇族,不好好想着黎民百姓,又何必管那些人的死活?!便是把他們一一都殺了,又對我們有什麽不好?!”
“黎民百姓……那些越陸、南疆之人世世代代生在我大夏死在我大夏,怎麽就不是我大夏的黎民百姓了?”
“他們不過是敵人一等的奴隸罷了。”
“為什麽他們就低人一等?因那些人身為越陸南疆血脈,便天生注定為人驅使奴役?越陸之人如荀長,南疆少主如夜璞,哪個不是才華橫溢年輕有為,為何不能或入朝為官或統領一方建功立業?為何卻注定只能一生都是見不得光‘影子’?”
晏殊寧不笑了。他輕蔑地望向荀長。
“你便是被這種話,叫二哥騙去賣命的吧?”
荀長正把桌上陳放的點心吃得滿滿一嘴,突然被問到,努力吞吞吞。
“我以為你會比這聰明點。要知道,二哥是會給你許多東西,但你從他那裏拿去的東西,都是有價碼的。你拿走的東西,有朝一日他會加倍從你身上收回來,到時候,你還不起的!”
“可是,”荀長唆了唆手指,“還不還得起,起碼先能拿到再說啊。何況這亂世紛擾,能不能活到要‘還’的那天還說不定呢。起碼當下跟着涼主子,荀長日子過得很快活啊!”
“你的油手,”宴語涼嫌棄地拽起他環着自己脖子的雙爪:“剛吃過東西別趴着我。”
“呵,二哥你也是心大。莫不是沒看到成王的下場,亦沒看到我的下場。這人三易其主,既能叛我,亦能叛成王,自然有朝一日也能叛你!”
“但叛我他跟誰?”涼王一句話,把晏殊寧堵得死死的:“小英不在了,我是最後一個啊!是吧昭明?你們還能跟誰啊?”
謝律一愣,他自進來房中,一直都沒說過話。
因為自己如今才身份,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
卻見寧王先他一愣,美目之中再不似剛才高樓之上盈盈然喜悲交加,此刻已摻雜進了一絲審視戒備。甚至就連看向謝律身邊那伺候了他一年的阿瀝,都亦帶了些懷疑。
謝律當即心下滋味難以言說。
在這一刻之前,他都還一直認為寧王之所以會落得今天這般地步,真如他自己所說,半是因慣于情感用事不夠心黑冷硬,半是因為自始至終信錯了人。
誰叫他整日醉心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不設防竟對宴語涼和荀長這般老奸巨猾之人錯付了信任,到頭來被那二人聯手欺騙。
但,事實真的是那樣的麽?
晏殊寧這個人啊……自始至終,從來就都沒信過誰吧?
自幼便被皇貴妃教導,要緊緊盯着那太子之位,誰也不能相信,誰也不敢相信。帝王高高在上的,高處不勝寒,所以帝王皆是孤獨的。不能有情意,不能有軟肋,不能為任何人任何理由傾其國、傾其城。
所以晏殊寧總是一副性格開朗、笑容燦爛的模樣,愛呼朋引伴,也與許多朝中朝外許多權臣官員交好。但內心的堅冰,始終任誰也無法融化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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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