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不遠處的校區忽得傳來一陣鈴聲, 簡耀微怔了一下,下意識就想回去上課,又很快反應過來今天是周日。

鈴聲劃破寂靜的天空, 順着馬路朝遠方傳去,簡耀第一次耐心地聽着,張文斌已經朝他看過來,但遲遲沒有開口。

直到冗長的聲音停止, 張文斌才說了句:“你是本地人吧?”

“嗯?”簡耀耳邊還回蕩着鈴聲,頓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對, 本地人。”

“我和我姐……就是江昭媽媽, 我們不是本地的。”張文斌說,“我們住一個村子裏, 離這兒還有些遠, 前幾年才把戶口遷過來。”

“那地方挺窮的, 現在都沒發展起來, 那個年代你不了解, 每天能不能吃飽飯都保證不了, 又重男輕女, 本來我還有個妹妹, 但是太窮了養不起, 生下來就送人了。得虧我姐生的是兒子, 要不然當時家裏指不定不收。”

“當時她把江昭送回來,還給了家裏不少錢,我們一家子對江昭都寶貝的不得了,但我不明白我姐為什麽要送江昭回村子裏。”張文斌皺了皺眉繼續道, “我姐小時候沒上過什麽學,但性子又要強,不肯就這麽在村裏混着過,二十歲出頭就來C市這邊闖了。”

“她一個女人又沒文憑,年紀還小,到這種大城市得多難,當時手機沒普及,也買不起,一兩個月能給家裏打一個電話都不錯了,我爸媽還不想理她,每次都讓我去接。”回憶越拉越遠,張文斌低頭哽咽了一下,緩和過後才嘆了口氣道,“有段時間特別困難,我要上初中,家裏就找她要錢,她那邊自己都沒安定,還得攢出錢給家裏送,有一次她在電話裏忍不住,哭了特別久,我都沒法安慰她,只能聽着。”

張文斌閉上眼,又一次沉默了,簡耀覺得自己有點兒能理解,懸溺在痛苦回憶裏的滋味很不好受,稍有不慎就會掉入漩渦,在痛苦的深淵裏打轉。

他沒法感同身受,只能用略顯蒼白的話語安慰道:“叔,都過去了。”

張文斌睜開眼,笑着拍了簡耀的肩膀一下,道:“今天酒喝多了,弄得你也不開心,叔給你道個歉。”

“沒事。”簡耀忙道,“我沒不開心。”

張文斌繼續朝前走,也不知是不是還陷在回憶裏,簡耀在邊上默默跟着,嘴唇抿成一條線。

他在腦海中反複修正自己想說的話,踟蹰許久才道:“那後來為什麽把江昭送回去?”

“哎,剛剛光顧着訴苦,把主題都給忘了。”張文斌笑了笑,繼續說,“後來又過了大半年吧,我姐突然和家裏說要結婚了,說是去參加同事婚禮的時候認識的一人,追了她好久,就是江昭的爸爸江宇寧。”

“江宇寧家裏條件好,人也挺不錯,我姐一開始怕上當受騙,猶豫了很長時間,後來結婚以後他幫了我們家不少忙,還幫我姐換了新工作。我姐本身就能吃苦,适應工作以後還升了職,那段時間順風順水,直到我姐懷孕,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她想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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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才初中,問她為什麽她也不說,但那個時候日子過得多美啊,也沒見江宇寧做什麽出格的事情,我姐要跟家裏說要離婚家裏肯定不同意,更何況當時還懷着江昭。”

“我勸了她幾句,她完全不聽,甚至還想去流産,我當時吓得呀,挂了電話就給江宇寧打過去了。後來他們怎麽商量的我也不知道,我姐把江昭生下來就跟江宇寧離了婚,她繼續留在C市打拼,江昭就送了回來。”

“江昭在家裏挺受寵的,但那時候嘛,老一輩的人都覺得孩子得媽媽養,結果我姐一個月就回來一次,後來甚至好幾個月都不回,我家這邊都罵她呢。”張文斌說着嘆了口氣,“我當時也很氣,也不知道她是受了什麽刺激,那段時間日夜不停地工作賺錢,江宇寧好幾次說要把江昭接過去,她說什麽也不同意。”

“江昭上小學之前就一直呆在村裏,我那時候初中畢業混了個職校,平時閑就帶着江昭玩,他小時候性子更悶,什麽都憋心裏不肯說的,不過到底還是個小孩,有些情緒不由自主就挂臉上,江宇寧來的時候他眼睛都比平時都亮,我姐回來他就躲房間不肯出來。”

“小孩子嘛,你要說他什麽都不懂,其實他什麽都懂。你以為自己是在心疼他保護他,所以一直不告訴他事實,其實是他怕你傷心難過,所以才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張文斌說,“江宇寧工作也忙,只能抽空來看江昭,假期想帶他出去玩我姐又不準,後來江宇寧出國,我姐工作也穩定下來,就把江昭接回了C市。”

簡耀擡頭看了張文斌一眼,張文斌的表情并沒有緩和,甚至微微皺着眉。

江昭回了C市肯定也不愉快,要不然他現在也不會站在這兒聽張文斌講故事。

“那時候江昭正準備上小學,我姐給他定了一套詳細的學習計劃,一開始我還想着我姐是為了他好,再怎麽也不會太過分,後來我也來了C市,在我姐那兒住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那學習計劃有多詳細。”張文斌說着眉頭擰得更深了。

當時只是饒有興趣地要江昭給他看一眼,看到了才知道,那份學習計劃和他想象中的有多大的出路。

從早上起床到夜裏睡覺,每個時間段都安排了工作,根本沒有任何自由時間,仿佛江昭不是一個正在大好童年時光的孩子,而是一個任人培養的機器。

他以為張雪念将江昭接到身邊,是為了彌補那七年缺失的愛,卻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張雪念是在對江昭發洩,好像在報複什麽一樣。

張文斌閉上眼,擡手揉了揉眉心,再睜眼時眼中帶了些許無奈:“偏偏江昭又是那性格,不知道反抗,什麽都在心裏悶着,後來我姐變本加厲,對江昭的管制越來越嚴格,連他身邊的人都要了解清楚,然後今年就出了這事兒。”

簡耀知道張文斌說的是江昭搬出來這事兒。

他有點佩服江昭,居然能忍這麽多年,這叛逆期來的太晚了點兒,要換他早離家出走了。

“是應該搬出來。”簡耀說,“江昭不需要這麽逼着學,他本來就很優秀,能考第一也不是靠那種魔鬼計劃。”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但我從小成績就差,我姐壓根不聽我的,還嫌我多管閑事,我只能默默支持江昭了。”張文斌說着笑了笑,看向簡耀,“你成績挺好的吧?江昭還跟我誇你厲害呢。”

“……他真這麽說?”簡耀難以置信地問。

江昭會誇他?他們倆認識的是同一個江昭嗎?

“當然不會明說,他平時就嘴欠,我了解他,有些話得反着理解。”張文斌說着笑意更深了,打量了簡耀一會兒道,“你這樣就挺好的。”

簡耀含蓄地回笑了一下,心說我也覺得我挺好的。

“你們倆合租我也挺放心,學習上還能有個伴,不過這事還是先別讓我姐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難說,反正我也提醒江昭了。”張文斌走着走着停了下來,指着前面道,“我到了,你要不要進來坐會兒?還能看看你未來的學生。”

“……”簡耀扯着嘴角假笑,禮貌地道,“不了叔,我還要回家寫作業呢。”

“哎呀,放假寫什麽作業,就看一眼也耽誤不了什麽時間。”

簡耀見張文斌又露出醉态,覺得這一眼怕是要看到晚上,繼續回絕道:“下次,下次一定。”

張文斌笑着掏門卡,沒再堅持:“行,下次跟江昭一起來,回去路上小心啊。”

簡耀嗯嗯附和兩聲,看着張文斌打開門晃悠着走進去,在門關上後又忍不住喊了他一聲:“叔。”

張文斌回過頭,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簡耀湊近了些,抿了下唇才問:“江昭爸媽為什麽離婚,你現在知道了嗎?”

鐵門遮了張文斌大半張臉,簡耀看見張文斌眼裏閃過一絲怔愣,然後搖了搖頭。

“兩個人我都問了,都不肯說,反正沒什麽糾紛就離了,後來我姐一聽見江宇寧就變臉,我也沒問了。”張文斌說起這事又有些愁,嘆口氣道,“其實離婚對他們倒沒什麽影響,就是可憐了江昭,從小就沒完整的家。”

怎麽樣才算完整的家?

簡耀對家的概念一直很模糊,似乎小孩眼中完整的家都要囊括父母,缺一個都不行。

可他從小就缺了倆,也沒覺得自己無家可歸。

反倒是現在,他有媽媽了,卻完全感覺不到家的氛圍。

他忽然發現,許多時候,回黎嬌那兒還不如回小破屋有歸屬感。

微風卷走了雲,陽光便肆無忌憚地直射,簡耀擡手遮在眼前,踩着樹蔭往小破屋跑。

江昭一手拿着洗碗布,另一手替他開了門,一臉請勿打擾的表情。

飯桌上的鍋碗都收進了廚房,此時正躺在洗碗池裏淋浴,簡耀跟着江昭走到廚房,歪在門口就停了下來,看着江昭洗碗。

看了一會兒他終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搶江昭手裏的洗碗布,擠開他霸占了洗碗池。

輪到江昭站一邊看戲。

“其實你可以先去幹自己的事了。”簡耀禮貌地建議道,“洗碗我是熟手,比你強八百倍。”

這話簡耀說的不假,他沒拿刀切過菜,但以前在家經常幫奶奶洗碗,反正再怎麽不熟練也不會像江昭這樣把廚房當成泳池,自個兒跟灑消毒水似的亂灑。

江昭沉默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挪了步子,朝門外走去。

他走到門口,忽得又聽見身後那人喊了他一聲:“江昭。”

江昭剎住腳步,回頭看過去,簡耀已經轉過身,手裏還拿着剛洗好的盤子。

“我身為你的合租人,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簡耀說着頓了一下,拎着濕噠噠的洗碗布朝門口一指,“所以門鑰匙你是不是該給我配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閱讀,感謝陪伴!後面我盡量日更,時間還是晚上九點,不更會提前請假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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