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魏骁一路飛馳,将北京的鋼筋鐵骨甩在身後,穿過一排排矮矮的工廠,略過一片片的光禿的枝丫,道路逐漸變得狹窄,視野也變得寬闊起來……
他一連開了十幾個小時,直到天色晦暗,直到月上柳梢,直到整片原野都變成了一片寂靜。
他循着點點燈光,緩緩駛入一個鎮子,狗吠聲和時而傳入耳朵的吵鬧聲讓魏骁平靜了許多,他圍着鎮子轉了幾圈兒,才找到一個汽車旅館。
魏骁把雷克薩斯開進汽車旅館的院子裏,才粗粗打量起來,這院子裏有一棟二層小樓,一個菜圃,越過菜圃,可以看到一個冒着臭氣的雞舍。二層小樓的門是緊閉着的。魏骁把頭從車窗裏探出來,朝屋裏喊了聲,“老板!老板!住店。”
魏骁從車裏出來,院子裏的狗一邊狂吠着,一邊拼命朝他撲,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争破牢籠了。魏骁在黑暗中與這狗對視了幾秒,喉嚨裏發出幾聲譏諷。
他是狼,哪裏會怕只惡犬。
念中學那會兒,魏骁整日與周景辭一起,若是路上遇到只流浪狗,周景辭則會露出十足的怯意,抓住魏骁的袖子,人也整個往魏骁身後縮。
魏骁那時雖不懂自己對周景辭的感情,卻已然将他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像個大男人一樣,牽着周景辭的手,護在他前面,說,“別怕,景辭。”
魏骁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将口中的煙霧連帶着心中的濁氣,統統吐了出來。
屋裏不一會兒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走廊上暗黃的燈泡也亮了起來,一個老丈趿拉着拖鞋,披了件棉衣,朝門外走來。
魏骁鎖了車,見男人出來,說,“老丈,在您這兒住一晚。”
這老丈雖一輩子憋在鎮子裏,卻搭眼一看就知魏骁非富即貴,連忙迎上來,說,“外面兒冷,你快進來。”
這老丈看碟下菜,魏骁問他多少錢一晚,他張口就說一百二。魏骁穿過破破爛爛的走廊,來到房間,嗅着滿屋的黴味兒,只能認栽。
魏骁住慣了星級酒店,嫌棄屋裏的床單發黃,只脫了西裝外套,就着襯衣躺在床上。他今天開了一路的車,沒看手機,現在打開,才發現湧進了好些未接來電。有周景辭打來的,也有方宇的,還有好多條信息,他一條都不想看,随手把手機丢在了一邊。
第二天一早,魏骁就被院子裏的狗和雞吵起來了,店家的孫子更是一會兒不停地在家裏“咣當咣當”,拖着個馬紮走來走去。
他皺着眉頭,簡單洗漱一番,卻沒找到梳子,頂着頭上的雞窩走到院子裏。他沒帶什麽行李,付了錢就準備繼續一路向南,誰知上了車,轉了鑰匙,發動機的聲音卻全然不同往時。他喜歡車,對車也少有研究,抿着嘴又試了幾下,确定這車的啓動馬達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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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魏骁又嘗試了幾次,直到太陽升到頭頂,他才徹底放棄。看樣子,非得找個拖車公司來不可了。
他氣急,使出全力揣了車轱辘一下,問那老丈附近有沒有什麽汽修公司,老丈卻只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魏骁沒工夫搭理這老頭的花花心思,自己拿出手機來查,最近的,也有三個小時的路程。
今天肯定是走不了了,魏骁尋思着,倒不如四處逛逛,權當散心了。反正自己此行也沒什麽目标,走到哪算哪呗。
魏骁剛剛已經退了房,如今連車都開不走,他黑着臉留下了五百塊錢,說,“這車先放你這兒。”
臨走前,魏骁的手機又響了,仍是周景辭打來的。備注上的“寶貝”晃得他眼疼,心一橫,直接将手機關了機。
魏骁沿着省道走走停停。不遠處,看到了一座山,不算矮,似乎有些來頭。魏骁有意去山上逛逛,不過一會兒,就看到了城際公交。魏骁揮了揮手,上車後,問售票員,“那邊兒的山叫什麽?”
售票員一看他就知不是本地人,“那邊兒是青芒山,想去那兒得先到青芒村,二十塊錢。”
魏骁聳聳肩,懶得與他計較有沒有騙自己,将二十塊的紙幣交給售票員,到最裏面尋了個座位。
太陽毒得刺眼,不過一會兒就烤得魏骁昏昏欲睡。他迷瞪了一會兒,混沌中,盡是周景辭的身影與聲音,而後,一幕幕皆化成了臨別前,周景辭那傷心一絕的最後一眼。
魏骁一下就從半夢半醒的狀态中清醒過來,他甩了幾下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他眺望窗外,只覺得自己活得可悲。
城際公交破破爛爛,到處都漏風,跑起來一喘一喘的。索性車上人不多,不算擁擠,大多都在臨近的鎮子下車了,到了青芒村,就只剩下了魏骁一人。
他一邊踢着地上的石子兒,一邊四處觀望。這山光禿禿的,實在稱不上蔥郁,就算是到了七八月份,估計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棵樹罷了。不過也聊勝于無。他七拐八拐繞到了山腳下。
這山不小,從山腳細細看上去,半山腰還有處田,只不過現在是初春,還沒種什麽莊稼。
魏骁沿着村民踩出來的土路,往山頂走,一路上,看到幾棵蘋果樹,上面還結了青色的果子。魏骁順手摘下來一個,沒熟,又苦又澀。他将果子丢在地上,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與周景辭剛念大學那會兒,約好了十一國慶節一起爬泰山。當年的自己也是像現在這樣,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另尋蹊徑。周景辭最講究顏面,自然不跟他一起鬧,他倆就定好,誰先爬上玉皇頂,就算誰贏了。
魏骁那時候體格壯,又愛爬山,跟猴似得,一會兒就竄得沒影了。周景辭急得在後面喊,“魏骁!你小心點!魏骁!”
魏骁明明聽見了,卻偏偏不理他,故意要讓周景辭擔心似的。
都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周景辭也加了把勁兒,從南天門穿過天街、繞過碧霞祠,拾階而上,略過唐摩崖石刻,最後到達玉皇頂,總共只花了二十分鐘,而他擡眼一看,卻發現魏骁已經坐在懸崖邊兒的巨石之上,正朝自己笑呢。
魏骁向周景辭伸出手來,一把将他拽上巨石,兩個人不顧旁人的眼光,擁在一起。一側是熙熙攘攘,一側是懸崖千丈,而他們,就在這懸崖之上,衆目之下,旁若無人的交換着濕潤的吻。
那時他們正年輕,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歲月,不管一旁的男男女女鄙夷的目光,魏骁甚至還将自己懷裏的照相機解下來,抛給一旁沖他們鼓掌的外國人,他英語說得稀疏,“picture!picture”地沖金發碧眼的白人帥哥叫。白人帥哥樂得如此,為他們拍下了最寶貴的一張照片。
後來,魏骁把這照片沖了出來,這些年,一直放在錢包裏。每當他覺得辛苦了,總會拿出來看一看,只肖得一眼,那些年少的悸動就會帶走他滿身的疲倦。
想到這裏,魏骁心中的戾氣撫平了不少。他走走停停,這一路上的樹木不多,石頭卻值得把玩,每看到一塊兒奇石,魏骁總忍不住想,若是日後還有機會帶景辭來,該有多好。
走着走着,他就到了山頂。
青芒山的風光自然比不得五岳之首,就算到了山頂,也沒有什麽“旭日東升”可觀,“黃河金帶”可看[1],可放眼遠眺,總是會心情開闊,就連那些壓抑沉重的感情,重若千鈞的背叛,放不下忘不了的習慣,這一瞬間,都統統消失了。
他比不上周景辭,背不出那麽多的詩詞,說不出那麽多的成語,他只知道,這一刻自己憋了兩天的氣,終于通了。
他尋了個石頭坐下,卻看到一旁的小花開得正好。正欲伸手去夠,身下的石頭卻一個松動,下一秒,連同人一起,摔下了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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