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魏骁什麽東西都沒拿,坐上自己的雷克塞斯就往城外開。他不想看地圖,也沒有方向,更不管什麽目的地,只是漫無目的地開着,瞧那條路順眼就走那條路,上了高架,半個小時候,轉進國道。
他開着全車的窗戶,涼飕飕的風叫嚣着向車裏刮,連握緊方向盤的雙手都被刺得生疼,指尖夾着的煙都快掉落了。
魏骁卻不在乎。他只希望心中的火焰快點、再快點熄滅。
他的大腦飛速的運轉着,往事如煙,順着一個熾熱的原點,擴散開來。
……
魏骁還記得自己當初因為一拳打斷了李輝那厮的鼻梁,被小學留級了。
當他第一次出現在新的班級時,所有人都一股腦地嘲笑他,認識他的,笑話他爸爸是個老賴,不認識他的,則看不起他是個留級生。班主任也對這個燙手山芋很是不滿,不管魏骁有沒有心理陰影,直接在講臺上問,有誰願意跟他坐一個位麽。
嘲笑聲停了幾秒,瞬間又再度爆發,沒有人舉起自己的手,同學們大聲地說笑着,吵鬧着,直到周景辭舉起自己的手,說,“我願意。”
周景辭那時候學習很好,人又聽話懂事,班主任向來喜歡他、照顧他,更何況,周景辭的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在教育系統裏人脈頗廣。因此,班主任瞧周景辭舉起手,霎時板起臉來,“周景辭,把手放下。”
誰知周景辭卻沒聽話,他固執地仰着臉,“老師,我想跟他做同位。”
班主任下不來臺,可坑是自己埋下的,只得先認了。調好了座位以後,魏骁和周景辭正式成了同桌。
魏骁在新班級裏跌了面子,卻一點也不領周景辭的一片好心,坐下來後,一句話都沒跟自己的小同桌講,趴下頭去就呼呼大睡起來。
周景辭臉皮薄,見魏骁不待見自己,更是不肯主動搭話了。
等放了學,周景辭收好了東西準備要走了,魏骁卻突然“嘭”地一聲站起來,緊跟在他身後,也要走。
周景辭呆了幾秒鐘,心裏一顫。魏骁從小長了張暴戾的臉,又是遠近聞名的小霸王,周景辭更親眼見過他拳頭上的功夫,對他不無恐懼。于是,周景辭懸着心,與魏骁一前一後,一道回了家。沒人說話,卻保持着不足幾米的距離。直到兩人到了周景辭家的小區門口,魏骁才默不作聲地轉彎走了。
周景辭覺得古怪,卻沒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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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的一周裏,他們日日如此。
魏骁依然是一到教室就趴下睡覺,老師們都知道他是“留級生”,是問題學生,對他的家庭情況也略有耳聞,瞧他自暴自棄,也懶得管。而周景辭呢,經過一個周的接觸,對魏骁的那點兒懼怕少了,若是有人發作業,他則會推推魏骁的肩膀,讓他收進包裏。
少年的日子過得飛快,周景辭不過多久就習慣了魏骁的存在。他雖冷着張臉,卻安靜異常,不若旁人一般聒噪,倒也很合周景辭的心意。他與魏骁也漸漸熟悉起來,當然,這個熟悉僅限于,周景辭會幫魏骁交作業,而魏骁也會在周景辭上廁所時,替他将下節課要用的東西備好。甚至魏骁偶爾看周景辭的水瓶空了,還會穿過整個走廊,替他打一杯熱水回來。然而,魏骁還是那個寡言少語的悶炮兒。
魏骁随了他老子,脾氣不好,旁人若是在他睡覺時吵他鬧他,或是不小心推搡到了,他總會拉着一張冷漠的臉,一副下一秒就要将人揍倒在地的樣子。可他對周景辭卻不一樣,就算周景辭把他從睡夢中推醒,就算周景辭在一旁催促他快點站起來,他也只會擡起臉來,問,“怎麽了?”
周景辭是他的例外。而他卻不是周景辭的例外。
周景辭長得白白嫩嫩,學習又好,還會彈鋼琴,那時很惹人喜歡,不管是小男孩還是小女孩,都愛往他跟前湊。他性格溫和,不管對誰,都有着十足的耐心。這點,魏骁很有自知之明。
每天放學,魏骁都跟在周景辭身後,周景辭去哪,他就跟着去哪。時間久了,周景辭也大膽氣起來,他知道魏骁總是低着頭,便突然停了下來,下一秒,魏骁“嗙”一聲撞在了他身上。
周景辭“噗嗤”笑了出來啊,魏骁自知被耍了,有幾分氣惱,卻沒有發作,他只是板着臉,垂着頭,不言不語。
周景辭又笑了一下,問,“你幹嘛整天跟着我?”
魏骁皺了皺眉頭,“瞧你那天被李輝揍得那個弱雞樣——”
周景辭又笑了,轉身進了小賣部,正欲從冰櫃裏拿兩只冰棒,卻看到了一旁站着的男人發射出的陰岑岑的眼神,他渾身一個激靈,只想快點付錢走了。魏骁平日就像是他的小尾巴一樣,這次倒沒跟進來,待他出去了,将冰棒放進魏骁手裏,魏骁才皺着眉頭說,以後別來這家店買東西。
周景辭不明所以,在後面追問,把魏骁煩得沒辦法了,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店是我家的。”
周景辭少年聰慧,瞬間想起了那些風言風語。他緘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魏骁覺得好笑,又不管他的事情,說什麽對不起。
那天,他倆才第一次熟起來,暖融融的夕陽将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倆一人嘴裏含着一根冰棒,在長椅上坐了許久。
魏骁雖上課睡覺,回家不寫作業,卻到底是留級生,而且還是個成績不錯的留級生,在接下來的一年裏,拿了滿滿當當的四次第一,直到中考,與周景辭一起,升入了師大附中的重點班。
他們入學成績都很拔尖,個頭也沒差多少,平日同進同出的,軍訓時就坐了同位了。那時候,周景辭不喜歡魏骁整日拉着臉,寡言少語的,于是魏骁就慢慢變得開朗多了,當然,他的開朗僅限于在周景辭身邊時。
他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在長椅上寫作業,一起小吃攤前垂涎欲滴。
他倆成績都不錯,班主任亦很開明,就算魏骁偶有遲到早退、不完成作業的情況,也總是容忍居多。
那是魏骁一生當中少有的輕松快活,父母雖整日争吵,日子卻還能過下去。然而,一個南方表叔的到訪,徹底結束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魏軍生性浮誇、好大喜功,瞧着跟自己一個奶奶的表哥如今穿金戴銀,心裏酸出汁來,一問才知,如今人家在一家名為天勢的保健品公司工作。
原來,自九十年代亞芳登錄廣州以後,國外各色直銷公司,諸如安麗、美林凱[1]也老鼠似得鑽進中國,人人想要在這片富饒肥沃的土地分一杯羹。而随着直銷公司的大量湧入,更多人看到商機,傳銷似鼠疫一般,由兩廣地區擴散開來。金錢、貪婪、無知就是這一場場家破人亡最大的燃料,這些人類的劣根性裹挾着傳銷這個舶來品,在中華大地肆虐。
魏軍在表哥的撺掇下,交出巨額資金入會,又不想在人前跌了面子,買了許多的保健品,這些保健品積壓在小店裏賣不出、用不着,周紅多年的積蓄毀于一旦,整日以淚洗面。
魏軍卻沉溺其中,賣不出去貨物,他就打腫臉充胖子,自掏腰包也要買夠每個月的額度,便利店也不好好開了,拉着一個人,口中就是“快速致富、造福子孫、財富傳遞”,不僅如此,他還熱衷于各地開會,在火車上一站幾十個小時都不覺得累。他眼中冒着紅光,滿腔熱血在胸膛翻湧,仿佛下一秒,就要過上人上人的日子。
魏軍這些年名聲本就不好,嫖娼、賒債、花天酒地,本就是個人人喊打的“老騙子,老無賴”,自然無人肯信他,在當地只發展了區區一兩個下線,貨賣不出,卻熱衷于花錢進貨,一日複一日,小賣部裏堆滿了保健品,日子久了,蒙上一層層的灰,而魏軍欠下的債,卻越來越多。
随着投入資金的不斷加碼,魏軍對此愈發亢奮,也愈發敏感起來。他容不得任何人說天勢的不好。街坊鄰居不信任他,他就梗着脖子與人對罵,老婆勸他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他就抄起鞋底打罵。
債務越來越多,讨債的親朋好友一批接着一批的走上家門,送走一波,還有一波。周紅一個人做了打着兩份工,白日她是保姆,傍晚回到家還要做飯洗衣,等到了晚上,還要去火柴廠裏糊盒子。只是,她的努力卻遠遠補不上魏軍的窟窿。
魏骁沒辦法,他白天要上課,只得一放了學,就趕回小賣鋪裏。好心的鄰居瞧他與魏昭可憐,總會關照一二,卻終是杯水車薪。
周末,魏骁接替了魏軍的工作,四五點鐘天蒙蒙亮就騎着三輪車去城郊進貨,進完貨,還要擺貨,看店,一忙忙到深夜。
魏骁的成績漸漸落到了班裏的中上游,他整日連覺都睡不醒,更遑論學習了。
有好幾個晚上,周景辭都半夜跑去魏骁家的小賣鋪,看魏骁在晦暗的白熾燈下,一邊犯困,一邊攬着年幼的魏昭,而櫃臺上擺着的,則是寫了一半的作業。
周景辭走到櫃臺前,“你回家吧。”
魏骁搖了搖頭,說,“等一會兒麻将館的人散了之後,沒準兒會過來買煙抽。”
周景辭鼻子一酸,再說不出話來。
他向來不善言辭,憋了半天,只說出句,“我陪你”來。
魏骁只是皺皺眉頭,從冰櫃裏拿出個冰棒來塞進周景辭手裏,“吃吧,吃完回家去。你父母看你大半夜出來,該生氣了。”
周景辭一聽魏骁提起自己父母,瞬間蔫兒了不少。他家教嚴格,若是被父母知道自己大半夜不睡覺跑來找魏骁這樣的“小混混”,且不知要怎樣譏諷自己呢。他将冰棒攥在手裏,身體裏的兩個小人不停做着鬥争。
魏骁笑了笑,他的頭發挺長,笑起來壞壞的,看得周景辭心裏發麻。魏骁剝開周景辭手裏的冰棒,遞給他,又說了一邊,“吃吧。”
周景辭木木地點了點頭,就着魏骁的手,咬了口冰棒,牙齒一顫,整個人都縮了一下。
魏骁又催促了一遍,快走吧。周景辭這才點點頭,他突然想起什麽,從兜裏掏出一毛錢,放在櫃臺上。魏骁卻把錢塞回他手裏,臉色變得有些嚴肅,“我不收你的錢。”
周景辭不依,漲紅了一張臉,非要給魏骁錢。魏骁沒辦法,最後只得說,“先欠着,以後一起還。”
周景辭這才轉身要走,魏骁倏地松了口氣,下一秒,魏軍佝偻的身形忽然出現在門口。周景辭被魏軍眼裏的腥紅吓得一顫,叫了聲叔叔就忙不疊地跑了,而魏軍則歪歪扭扭地朝櫃臺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魏骁看了眼門外,确定周景辭已經走遠了,這才放下心來,把懷裏的魏昭放在地上,下意識地伸手抵住抽屜——
“今天賺了多少啊?”
魏骁抿着嘴,不說話。
“把錢給我!”
魏軍脾氣沖,魏骁一脈相承,他也吼出來,“錢還要留着周末進貨,不能給你。”魏軍早就掉進了天勢的泥淖中,心裏想得是一夜暴富的大生意、大買賣,哪裏還容得下這小小一間鋪子?
“等老子賺了大錢,還用得着守着這個破店?”魏軍走到魏骁身邊,“讓開!”說着,就要拉開放錢的抽屜。
魏骁不許,“你那些破保健品誰會買?有人買麽?欠了一屁股債,你賺得大錢呢?”
魏軍一聽這話,惱羞成怒,四下一撇,從貨櫃上抄起一聽易拉罐啤酒就朝魏骁身上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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