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窗邊臨時搭起的行軍床上,沈山梧安靜地側躺着,羽絨被随着呼吸有規律起伏,他這個年紀臉頰還有輕微的嬰兒肥,壓在枕頭裏,睡得格外恬靜香甜。

阖上眸後,他那對纖長的眼睫毛便格外惹眼,根根分明,因為些許微風惹人憐愛地顫抖着。沈山梧的嘴唇因為熟睡自然半啓,安安靜靜,連點呼吸聲輕得幾不可聞。

即使是姚無闕,也不得不承認如果這小子能一直保持這種狀态的話,他根本就讨厭不起來。

江寰站在沈山梧床邊看了一會,給人掖了下被子,又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臨走前他還強行關了燈,也不管姚無闕數獨還沒做完。

“……”姚無闕被迫合上了書和筆,摸黑喝光了床頭的水。他可從沒見過自家隊長對誰這麽溫柔過,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隔壁這死小鬼到底給隊長吃了什麽迷魂藥,怎麽就這麽得隊長的青睐。

良久,思考未果,姚無闕也終于在少年的煩惱中不安地睡了過去,而就在同一時間,睡在窗邊的人則一片朦胧綽約的月色下睜開了眼睛。沈山梧緩緩坐了起來,黑底紅眸在暗影中發着貓一樣的光。

他又耐心等待一會,等別墅內所有的聲音都歸于平靜,這才取過床尾的包,擡手輕輕一捏便捏斷了窗戶上挂着的鎖,他将窗戶打開一道細小的縫,先把包放出去,接着人再輕手輕腳地鑽出去,關上窗,從頭至尾都沒有驚動另一張床上吃了安眠藥睡得死熟的姚無闕。

太沒警惕心了,沈山梧無聲無息地順着別墅牆外的管道下滑,落在草地上,十七歲果真是十七歲,若是今晚和自己同房的是江寰或者那個警惕心極強的副隊,他絕對沒這麽容易溜出來。

沈山梧回頭看了眼黑漆漆的別墅,悄無聲息地潛進了黑夜之中。

相較于作息規律自覺的戰隊,學校這邊還熱鬧得很。末日後沒了升學考試也就沒了晚自習之類的東西,家世雄厚的學生下了課就回家,沒那麽雄厚的住宿舍,弦月初上,還正是這群毛頭小子鬧騰的時候。

值學校夜班的原本是一個老大爺,經過白天的郊外城區小孩偷闖事件之後,變成了四個老大爺,正好,湊一桌麻将。

沈山梧靠近的時候正巧聽見他們在聊白天的事情,搓麻将的聲響之中,謠言已經玄幻到他是山海戰隊隊長初戀未婚先孕的孩子,初戀錯愛渣男,嫌棄年輕時是個窮小子的隊長,沒想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們親身經歷一樣。

本來沈山梧是想等等看有沒有逃學夜間溜回來的學生,混在他們中間進校,結果沒想到保衛差到這種地步,他光發揮了一下變異者的速度,沒費什麽功夫就輕輕松松進了學校。

宿舍樓走廊上盡是些上面披着棉襖,底下穿大褲衩,呵氣奔跑的學生,聽交談是趕着洗漱室關門前回來的,手裏晃着電筒、蠟燭或者油燈一路上打打鬧鬧,沈山梧戴着口罩走過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總裁兒子住的是四人間,沈山梧進去時裏面只有一個人,睡在上鋪,頭也不擡地問洗上澡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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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山梧沒有出聲,他一一看過床柱上标有的學生名片,找到目标人物,把背包放在了他的床鋪最裏面。

上鋪學生始終沒有得到回應,奇怪地打開手電筒,從床上探出腦袋,結果找了半天卻一個人都沒找到,“我聽錯了?”他奇怪地自言自語道。

等到他真正的室友回來時,他将這件事告訴了其餘三人,有個戴着眼鏡的瘦高個笑一定是見了鬼,但等他爬上床,摸到枕邊的背包時,他本人臉上的表情才是真的見了鬼。

直覺讓瘦高個緊緊地閉上嘴,他避開舍友小心翼翼地打開背包,昏黃發散的手電光下,是一尊透明的玻璃罩,代表着現有的最高防護技術,而玻璃籠罩着的,則是一朵盛開的白色花朵,純黑色的花蕊和枝葉詭異而魅惑,更襯得托在其上的花瓣白得耀眼。

永生花——只生長在輻射最為強烈的地區,一旦開花永不凋零,即使被摘下也會永遠保持綻放的狀态,花語便是永恒的愛。

這種花美則美,但處處都有毒,即使摘下來也會持續不斷地散發強輻射,普通人連能否接近永生花生長地都是個問題,這世上有且僅有變異者能夠取得。

瘦高個猛地合上了包,他努力壓抑着急促的呼吸,時間已經趨近十點,他知道,他收到了自己父親的生日禮物,即使記憶中的那張面容都已經模糊。

良久,他忍不住再次打開背包拉鏈,從一個小小的縫隙裏探入光,屏住呼吸,投下了目光……

半夜,姚無闕被尿意憋醒,他揉揉腦袋,總覺得意識昏沉得很,但尿意實在濃烈,他因為沒給江桐喝水被罰了兩百個俯卧撐,氣得一下午當着江桐的面喝了七大杯,現在報應來了。

姚無闕睡眼朦胧地坐起來,下意識先看向江桐的方向,床邊的小床上拱起一個包,小家夥規規矩矩地窩在那裏。

“……略。”姚無闕幼稚地做了個鬼臉,晃晃悠悠地打開小夜燈,出門解決生理問題。回來之後,床上的江桐還是老姿勢,整個人都埋在被子裏,也不怕把自己悶死,姚無闕可沒那麽好心給他掖被子,他舉燈回到床上,正要重新睡去,卻忽然脊背一涼,意識到一個讓他頭腦瞬間清醒的問題——

江桐一直寸步不離身的那個背包哪裏去了?

他清楚地記得睡前江桐把包放在了床尾,因為好奇包裏的內容,所以姚無闕總是情不自禁地關注那個大黑包的動向。

姚無闕猛地打開了電燈開關,江桐的被窩是鼓着,但是當黑暗褪去後,這種‘鼓’就顯得虛假無比。

“別,別別……千萬別……”姚無闕祈禱着上前掀開了江桐的被子——空無一人。他痛苦地哀嚎一聲,擡頭就看窗戶上的鎖直接不翼而飛了。

我他媽是死豬嗎,鎖都撬沒了,我就睡在一米外竟然一無所知??姚無闕瘋狂質問着自己,急忙跑出屋敲響了隔壁的門。

隔壁睡的是隊裏唯二的兩個姑娘,鐘茵反應極快地打開了門,張筱文也跟在後面揉着眼睛。

“江桐不見了。”

一句話五個字,吓得張筱文差點沒把手指戳進眼眶裏,鐘茵猛地推開姚無闕沖進隔壁屋,掀開的被子底下半點溫度也沒有,顯然人已經離開多時。

“我和無闕出去找人,小文姐,你去告訴隊長。”鐘茵冷靜地做下指令,姚無闕簡單地在睡衣外穿上防護外套,一邊對這小鬼恨得想把人撥皮抽筋,一邊又有些害怕:“找……找不到怎麽辦?”

“找不到你就主動退出戰隊以致歉意吧。”鐘茵赤腳套上長靴,戴好面罩,同姚無闕頂着十度的氣溫出了門。

留在別墅內的小文那才叫真的煎熬,她一絲睡意也無,在客廳裏瘋狂轉了三圈,終于,深吸一口氣,到頂樓敲響了隊長的房門。

門開得很快,江寰肩披黑披風站到門前,背後是無垠的黑暗,他手裏挑着的小夜燈則是唯一的光,夜晚的江寰總是圍繞着一種朦胧抑郁感,像是剛從揮之不去的噩夢中蘇醒。

“怎麽了?”江寰平靜地問道,他一旦開口,那種脆弱的感覺就如潮水般盡數褪去,他又成了衆人熟悉的山海隊長。

“隊長……”小文小心翼翼地說道:“江桐……不見了。”

江寰面色一凜,“不見了?怎麽不見的。”

“姚無闕說他半夜醒來人和包就都沒了,窗戶上的鎖也不見了,猜測應該是自己從窗戶口那兒逃走了。”

一名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戰隊雇傭兵竟然讓一個十歲小孩在他眼皮子底下獨自從三樓逃走了,這件事實在荒謬,江寰頓了一下,接着簡直怒不可遏,“姚無闕人呢?撬鎖那麽大動靜他一點沒聽見?!”

他沒有控制好自己的音量,隔壁房間的副隊和一名隊員很快聞聲探出頭來。

小文連忙道:“他和小茵出去找人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江寰陰沉沉地說,“故意放走江桐。”

小文頓時更急了:“隊長,不會的隊長,無闕不會這麽做的……”她越解釋越覺得蒼白,任誰都看得出姚無闕不喜江桐,江桐要走姚無闕肯定拍手叫好。

可是隊長先前從未說過這般懷疑隊員的話,對于隊長來說,江桐就這麽重要嗎?……這個小孩到底是誰?

被吵醒的副隊問過事情始末,回頭讓同寝的隊員去把其他人都叫醒,他抓抓睡亂的頭發,“江隊,你放心,就算将這中盟掘地三尺,我們也能把這臭小子抓回來!”

“……”江寰保持着舉燈的姿勢,微微垂下頭,身後肆虐的黑暗似乎要把他吞沒,他向來都是堅不可摧的存在,是屹立不倒的支柱,而此時此刻,他的身影卻隐隐流露出單薄和脆弱,讓人心有不忍。

小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試探着喚了聲隊長。

“算了。”江寰忽然道,他疲憊地叫住了要下樓的隊員,“算了……實在不想跟我走,就讓他離開吧。”

“可是隊長……”

江寰擺擺手,止住小文接下去的話,“去把姚無闕和鐘茵叫回來,都回去睡吧。”

說着,他回頭看了眼黑不見底的房間,睡意全無,枯站了一會,江寰在隊員的視線中熄了手裏的燈,放在桌上,随後扶着木質扶手緩步走下樓,打開大廳內的頂燈,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天上繁星璀璨,地下某一處的小樓內明燈通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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