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剎那花開
北風凜冽,冷如刀割。一陣冷風吹過,樹木亦如被刀割過一般,無數枯葉紛紛零落于地,鋪了厚厚的一層,唯餘光禿禿的枝桠倔強地直立着,等待着來年的重生或者毀滅。
大雪紛飛,洋洋灑灑。鵝毛般的大雪落在大地上,不多時便積了一層,蓋住了厚厚的枯葉。雪越下越緊,雪越下越大,僅小半天時間,整個未東便變成了冰雪的天地,極目所及皆是茫茫銀白。
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此情此景,若在他處必定是阒寂無聲,渺無人煙,唯有雪花自天空靜靜地灑落。然而,這裏是未東,所以此時反而是最熱鬧的時刻。
“下雪了,下雪了,下雪啦……”
“屋子長高了,小路變胖了……”
“大樹變白了,寶寶鼻子變紅了。”
“下雪下雪啦……啦……啦……”
外面傳來孩子們陣陣歡歌笑語,這滿是興奮與快樂的笑聲似乎将冰冷的雪也能融化,更何況平凡人的一顆心。
所以,秦嫣伫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紛飛的大雪,聽着牆外孩子們嬉戲打鬧的聲音,唇畔一點點揚起,露出淡淡的笑意。
當今江湖最神秘的門派莫過于未東。未東之人頗有幾分異術,能融合萬物,能與自然變化相抗衡。
比如,昨日還是枝葉繁茂生機盎然之春,不過一夜時間,這裏竟能轉變為三九寒天,樹木凋零,風雪環繞。
未東四季如春。
但在每年的除夕之夜,歷任未東門主皆會啓動陣法,生生将盛春轉化為隆冬,這一日,未東會下雪,下一場沸沸揚揚的大雪,似乎要将積攢整個冬天的雪花一次性落盡。
楚江緩步行來,自背後攬了她的腰,輕輕擁住她,握住她的手暖着,柔聲笑道:“站了這麽久,別凍着了。”
她轉眼看他,笑了一下,低聲嘆道:“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雪,聽聽孩子們的笑聲。這時,我會覺得所有犧牲都是值得的。”
他笑了笑,擡手為她理好微微散落的鬓發,輕聲道:“沒想到未東門主還是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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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眼看他,神态立刻轉變,哼道:“別逼我揍趴下你。”
他戲谑地笑:“嗳,真面目立刻露出來了。”
她不悅,掙開他的擁抱,轉過身,握起拳頭就欲對他動手。
不料他早有準備,握了她的手腕順勢一帶,當即讓她撲了個滿懷。雙臂一伸,他再次抱住她,埋頭在她發間嗅了嗅,悶聲笑道:“果然是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她當即紅了臉,輕聲啐道:“好的沒學到壞的學全了。曹胄的不正經你倒學了十成十。”
他身子一僵,緩緩擡起頭,攬在她腰間的手臂也松了開。
秦嫣自知說錯話,局促不知所措,讷讷道:“對、對不起。”
楚江扯唇笑了笑,只是眼底笑意不甚分明,淡淡道:“走吧,不然他們該等急了。”說着,取了件淺紫色的風氅為她輕輕披上,沒有再看她,轉身走在了前面。
她扯住他的衣袖,急得眼圈都紅了:“我真的不是故意。”
他停下腳步,轉眼看她,笑容有點冷:“我明白,夫人與曹公子情深意長,于是脫口而出,是這樣嗎?”
美目滾落淚水,她怔怔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這就是你心中所想的?”一把抹去眼淚,她甩手大步向前走開。
他忙攔住她,捉了她的手腕帶入懷中,輕聲哄着:“我不好,我說錯了話。秦門主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種呆傻卡計較。”
待聽至最後一句,她“噗”地笑出聲,不過随即又板起臉:“有這麽說話噎人的嗎?”
楚江點頭附和:“我錯了,我把那話吞回去,噎我自己行了麽?”
她佯作生氣,繼續冷哼道:“教主,你還敢再不靠譜點嗎?”
睫毛緩眨,看她半晌,他慢吞吞道:“你需要我敢還是不敢?”
她終于忍不住笑出來,啐道:“你魔教教主的尊嚴呢?”
他目光含情凝視她,悠然一笑:“尊嚴哪有美人歡心重要?千金難買美人一笑,本教主自認為這臉面還值不了千金。”
秦嫣踮腳捏了捏他的臉,斜睨他:“你這麽無恥無顏無節操,你表弟他知道嗎?”
楚江擺擺手,滿不在乎:“我跟蘇沐比,那是小巫見大巫。”
秦嫣沉思片刻,重重點頭:“很對。”
兩人說着話,不知不覺已行至梅林外。擡頭望去,只見一座飛檐翹角、紅柱擎托的兩層小亭高聳立于梅林之上,上書三個大字“觀梅亭”。
依字面意思,應該是賞梅之處。登上那亭子最高處,撫欄望遠,不說整個梅林就連整個未東府都盡收眼底,當真是難得的觀景佳處。
只是梅林中種植的都是冬梅,四季如春只有幾日之冬的未東,會有梅花可賞嗎?
雪落之日,亦是未東新年之時,按照以往習慣,這一天秦嫣與衆夫侍齊聚梅林中的觀梅亭,擺宴賞梅賀新年。
步入梅林,兩人心照不宣地止了談話,态度亦疏離些許,彼此之間的距離也漸漸拉開,秦嫣在前,楚江在後,相繼行向小亭。
其他夫侍果然已先至,這時見秦嫣行來,除夏漠遲外,其餘人等紛紛起身,作禮:“夫人。”無論心裏怎麽想,這表面上的功夫還要做的,何況有寧微在,沒有人敢太過放肆。
秦嫣輕颔首,笑道:“大家坐吧,自家人不用那麽多客套。”接着轉向蒼白如冰雪的夏漠遲,關切道,“漠遲,腿還疼得厲害嗎?這幾日天氣會冷,我已着人做了新的貂絨護膝毯子,回頭讓書羽送過去。”
夏漠遲垂眼望着自己的雙手,爾後執筆,緩緩寫下一個字:“謝。”
秦嫣沖他笑笑,露出細細密密的貝齒,爾後又相繼對衆夫侍點頭笑得燦爛。楚江自她身後跟上,為她解下風氅,展平放好。
秦嫣轉身面東坐下,楚江落座于她右側。左邊依次是幽難求、曹胄、寧微、程浮,由大官人至四官人。右邊則是順序倒過來,由七侍至大侍,依次是楚江、夏漠遲、衛淩、歐若吟、彭古意、米辭與顏戈,顏戈每次必要挨着米辭坐,秦嫣也就随他。
程浮戲言,這就是正房須得按照規矩來,所以由大到小。而偏房則是憑姿色以及夫人新鮮感,所以後來者居上。
天氣寒冷,大家先飲酒暖身。秦嫣舉杯,衆夫侍随上,随後又說了幾句玩笑話,活躍一下氣氛。只是今年的氣氛有點壓抑,無論怎麽活躍有那麽幾個人始終沉默,不言不語,不動不笑。比如夏漠遲、幽難求、米辭、寧微。
前面三位向來如此,沒有好驚訝的。只是一向溫言含笑左右逢源的寧微今日竟出奇地沉默,唇畔笑意很是淺淡,他沒有看秦嫣,一眼都沒看,只是望着手中的酒杯與杯中的酒液怔忡。
寧微不笑,其他人有點束手束腳,活躍也不是,不活躍也不是。
秦嫣輕咳一下,終于出聲問道:“寧微今個兒怎麽了?有心事?”
擡起頭,轉眼看向秦嫣,眼底重新漫上微笑,只是今日這笑不如往日,有諸多可挑剔之處。寧微含着這樣的笑,餘光淡淡掃過楚江,重又落在秦嫣身上,溫聲道:“寧微身體不适,夫人可否允許寧微先行退下?”
秦嫣正欲再問,這時彭古意接話道,“夫人,寧公子前日偶感風寒,我開了幾劑藥,這酒寧公子少喝點也是好的。”
她這才注意到寧微臉色不如往日,蒼白中染了些許凄豔的血紅色。他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卻什麽都沒發現。秦嫣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揮手招來婢女,吩咐道:“扶寧公子回去,好生伺候着。”
寧微躬身作禮:“謝夫人。”緩緩起身,離了座位,披上大氅,向梅林外行去,不多時外面傳來了劇烈的咳嗽聲。冷風旋起,這咳嗽聲被吹得支離破碎,聽入耳中格外凄清落寞。
秦嫣握着酒杯,怔怔地發呆。
這時米辭也起身,拱手作禮道:“夫人,米辭身體略感不适,可否先行退下?”
秦嫣緩緩回神,轉向他忙問道:“米辭怎麽了?哪裏不适?有沒有讓古意開副藥?”
米辭一揖,淡淡道:“心裏不适。”
秦嫣表情一僵,勉強笑道:“哦哦,那米辭回去多多休息,回頭讓人折梅給你送去。”
米辭道:“謝夫人。”
米辭離開,顏戈也随之離開。
秦嫣望了望餘下的人,扯唇笑了笑:“還有誰要走?一并站起來。這時不走待會可不能走了。”
夏漠遲雖然不能站起來,但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他直接轉動輪椅,緩緩下了亭子,就那樣駛入漫天風雪之中,連大氅都沒有披,任雪花落了滿身。
随後幽難求站起來,一個字沒說,黑着臉離開了。
衛淩望了望空下來的座位,皺眉說了聲,“吾靠,真沒意思。”起身,整衣,翻身躍出亭外。
彭古意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道:“夫人,古意突然記起調了味藥放在外面,不知凍壞沒有,我先回去看看。”語畢,沖其他人點頭微笑,轉身沿着臺階走下。
曹胄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長身而起,沖秦嫣點頭示意:“夫人。”
秦嫣報以微笑。
曹胄抛了酒杯,離開之際還不忘拖上抱着酒壺狂喝的程浮,估計是用力太過,帶得程浮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大雪紛飛,雪落無聲,雪地中的腳印很快又被遮掩,不多時,再看不到任何痕跡。一陣冷風吹來,雪花旋入亭中,落入酒杯,融化作清水一滴緩緩沉入酒中,猶如女子滑落的清淚。
亭中只剩歐若吟、秦嫣和楚江,沒有人說話,一時顯得空曠而寂寥。
頓了須臾,歐若吟斂衣起身,優雅含笑,右臂屈起,右手貼向左胸,彎腰作禮,啓唇欲言。
秦嫣卻是截在他前面開口,淡淡道:“你和楚江也回去吧。”她沒有看任何人,望着手中的酒杯與杯中的酒液怔忡,神情之間與寧微剛才極像。
歐若吟點點頭,沒有再說話,轉身輕巧步入梅林之中。
楚江轉眼看她,良久,幾不可聞地輕嘆一口氣,緩緩起身準備離開。
目光閃動,亮如辰星,秦嫣突然擡頭叫住他:“楚江。”
楚江停住動作,靜靜地看她,單邊劉海掩映眼底神色。末了,睫毛緩眨,他輕輕一笑:“怎麽了?”
目光一點點黯淡下來,她垂了眼睛,笑了笑道:“你知道為什麽在梅林擺宴嗎?”不等他回答,她又道,“因為再等上一時半刻這裏的梅花就會全部盛開,你甚至能看到它長出花苞,爾後花苞緩緩綻成梅花的過程。這可是未東獨有景觀,不看一次可惜得很。”
眼底神色不甚分明,他慢吞吞道:“好。”
秦嫣舉杯飲盡那酒,手一甩就欲像曹胄那般抛開,然而她終究沒有抛開,手腕一轉又輕輕放回原處。取下風氅披上,她大踏步行入風雪之中。
淺紫色的風氅,淺紫色的背影,在這銀白的世界裏,她像一朵散發着淡淡幽香的紫羅蘭,神秘而優雅,讓人不由探究,不覺沉溺。
直至她的背影再看不到,楚江才轉開視線,打量着這光禿禿似乎毫無生氣的梅林。唇角輕扯,他淡淡一笑,笑容裏卻是含了似有若無的苦澀。原以為只有他是懂她的,現在看來是他自诩過高。
寧微因病中途離開,她心中挂念寧微病情,想着早點過去看望。沒有人說出,但所有人都懂,所以他們陸續找借口離開,為的不過是給她制造機會。
他懂的別人也懂,他于她似乎并不是不可或缺。這個認知讓他有點……悵然。
不過這悵然并未持續多久,因為梅花盛開了。原本光禿禿似乎毫無生氣的枝桠慢慢長出花苞,爾後花瓣一點點張開,花蕊微微顫抖。不出一刻鐘,幾乎半枯死的梅樹上綻放美麗的花朵。
你有沒有見過一朵花盛開的過程?你有沒有見過千萬朵花齊齊綻放的場景?你有沒有見過前一刻尚是幹枝枯樹死氣沉沉,現在卻已花朵滿枝頭幽香撲人鼻的不世奇觀?
這一剎那,他甚至清晰地聽到梅花開放的聲音,窸窸窣窣,畢畢剝剝。望着這一瞬鋪出的花的海洋,楚江又想起顧先生曾說的話,當今江湖最神秘的門派莫過于未東。
與此同時,程浮的話回蕩也在耳畔,你知道是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撐着未東四季長春外物不得侵入嗎?你知道扭轉天地正常變化未東人必須付出何種代價嗎?
楚江望了望蒼茫的灰白色天空,想,或許他該有點好奇心。
作者有話要說: 門主有這麽多男人,教主表示刷低自己存在感,很惆悵~~~~
這就是明天的更新了,趕在今晚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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