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未東影士冢

楚江真的走了,離開未東回了魔教。秦嫣靜靜地聽着侍衛們的彙報,面無表情,良久,神情一瞬倦怠,她揮退他們:“知道了。”

三日,他已經離開,再不會回來,再不能回來。

她給他的勾玉是單向鑰匙,只能供他離開未東。

侍衛們說,楚教主喝了很多酒,醉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在門主您的院外站了一日一夜;第三日帶侍衛啓程去了防護陣出口,然後開啓陣法離開。

這三日,他一句話都沒說。

楚江本不是多話的人。她一開始就知道。

三日時間,雖然不長,但也不短。至少足夠一道粥一碟菜馊掉。秦嫣披了衣,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坐于桌旁,小心翼翼地打開那食盒。食盒中立刻有股酸臭味道撲鼻而來,她怔怔的,卻是眉頭皺都不皺。

作為秦嫣貼身侍衛,書羽雖然不清楚兩人怎麽突然鬧矛盾,但對門主心思尚略知一二。于是,着人把楚教主當日親自下廚之事以書面形式詳細地敘述一遍,上呈于門主,以期兩人能和好如初。

然而,秦嫣只是掃了一眼,便将它揉作一團,抛進紙簍再不多看一下。

此刻紙簍處一陣蘇然響動,卻是秦嫣從重重廢紙中揀出那封信,輕輕打開,放在桌上,一點點撫平褶皺。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着,一邊看一邊笑,笑得眼淚流出來。

真是蠢死了,蠢死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來,幸虧他走了,不然以後未東哪放得下這尊神?

看完一遍,又看一遍,直至認真地讀了三遍,她這才細致地折起那紙,貼着心口放了,爾後執了湯匙去用那碗補血養生粥和那道詭異的涼拌蘆筍絲。

那粥與小菜本來就難以下咽,再加上放了三天,又涼又馊,就算聞到都讓人忍不住作嘔,更何況吃下。

然而她卻是含着笑,一口一口地用着,喝一口粥就一口蘆筍絲,爆一聲粗口:“吾靠,真他喵的難吃。”

吃了一小半,她放下湯匙與竹筷,飛身沖出去,當場吐得腸胃幾乎都跟着出來。然而嘔吐完畢,用清水漱了口,她回去重新開始吃,一口又一口。

待用盡最後一勺補血養生粥和最後一根涼拌蘆筍絲,她已經吐得整個人都虛脫,眼神恍惚,腳步飄浮,連走回房間都成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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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點挪回去,往床上一躺,她額頭冷汗直冒,虛弱得連手指都擡不起來。

躺了大半天,終于恢複一點氣力,她拉被子蒙上腦袋,任眼淚在黑暗中簌簌地落下來。床榻之上似乎還殘存着他的味道,溫暖而讓人迷戀。

走吧,都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曾經把他當作一塊浮板,自己則是那溺水之人,所以總想着抓住他不放手,縱使把兩人一齊拖進這深水中亦在所不惜。

只是當真正愛上一個人時,才會開始為他着想。走吧,離了這牢籠,走得越遠越好,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曾經以為沒了他就沒了心,就沒了一切,她如何走下去呢?

現在才發現,其實一個人過活也沒想象中那麽艱難,守着這愛,守着那晚他極致溫柔的回憶,捱過去似乎并不難。

人生不過百年,一年又一年,數上一百次這輩子就到了盡頭。這般想想便也釋然,有什麽坎過不去,有什麽苦咽不下。

其實她該高興的,在這還不太遲的年華裏,把心把身都給了他。算來也是沒什麽遺憾了吧。

她攥上那支梅花銀簪,放在自己心口,指尖一個字一個字地摩挲而過,平生不會相思,此世非卿不娶。

暗沉的黑色中,她掩了唇,吞了聲,又哭又笑,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走了,可是時間還在流逝,日子仍需繼續。無論人願,還是不願。

第二日。有侍衛來報,曹将軍今日啓程回邊關,若吟公子離開之期臨時提前,亦定在今日。

她剛答了個“好”字,揮退那侍衛,又有人來報說,衛公子已準備離開,讓他來向門主知會一聲。

衛淩也要走了?她翻身滾下床,靠着桌子坐了,懶懶道:“好。”

不多時,別院侍衛來傳話:米公子和顏戈小公子說常年呆在未東太悶了,提出請求去散散心,擇日不如撞日,如果夫人允許,他們就于今日收拾行囊出未東。

她一手撫着心口,踉踉跄跄地行至一個落了塵的箱櫃旁。取了鑰匙打開,只見其中碼着整整齊齊的六大壇酒。一手拎出一壇,她返回桌邊坐定,拍開泥封,倒了滿滿一杯,仰頭飲下,她這才淡無情緒地答道:“好。”

緊接着,幽難求、程浮、彭古意等人也相繼着人來報,雖然借口不一,但總結起來無非一個意思——離開未東。

她的酒量其實并不好,幾杯酒下肚臉上泛起紅暈,眼光亦渙散起來。她醉了,真的醉了,所以不論那理由那借口多麽拙劣,她都笑着答:“好。”

當日,曹胄、歐若吟、衛淩、米辭、顏戈離開。秦嫣醉倒,沒有相送。

翌日,幽難求、程浮、彭古意離開。秦嫣醉倒,沒有相送。

第三日,夏漠遲前來辭行,說韓筱祭日,他需回去。

每年今日夏漠遲必然離開一次。秦嫣以往只會回一個字——好。然而這次她飲盡第四壇酒,卻是朦胧着醉眼淡笑道:“韓筱祭日?這麽快就到了,竟然差點忘了。”

夏漠遲冷冷地看她一眼,面無表情,爾後轉動輪椅,慢慢離開。

人走樓空,未東府上驟然由熱鬧轉為冷清,側耳聽去阒寂無聲,猶如三更半夜,猶如荒野郊外。

終于只剩她一個人。

每次都剩她一個人。

她想,秦嫣,你真是無能。

打開箱櫃,把餘下的兩壇酒全取了出來。她一手拎一壇,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門。轉過一道彎,再轉過一道彎……不知繞了多少次,即使是正常人恐怕亦要繞暈,而秦嫣雖然醉醺醺的,但腳下卻沒有絲毫遲疑,仿佛這道路已走過千百遍,或者已在心底走過千百遍。

途中,一個人都沒有遇到。富麗堂皇的未東府仿佛一瞬之間變成了死氣沉沉的墳墓,人走在其中,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此情此景,與兩年前何其相似。

穿過最後一重竹林,她終于來到了此行終點。不遠處塊塊大理石墓碑聳立,灰白冰冷,黃昏豔麗的霞光自重重竹林照射而入,映在這墓碑上,似塗了一層血光。

她竟然真的要到墳墓中去。

迎面是一個簡單的牌坊,上面刻着三個簡單而有力的大字——未東冢。

她扯唇,笑了笑,踉跄着腳步穿行而過。冷風嗖嗖,陰風陣陣,吹在身上讓人不由心底起了寒意。她卻猶如未知,依舊笑着徑直行入石碑之間。

墓碑上的刻字一開始還是一對一,可是越往前走墓碑上刻下的名字越多,最後一個上面赫然刻着長長的一串字眼,“未東第十九代影士冢……”

影士,即影子和死士,未東門主的影子和死士。

當今江湖最神秘的門派莫過于未東。

五百年前,未東創始人暢想了一個理想國度,最後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織成了最初的未東防護陣。此後無數時光,未東人前赴後繼不斷加固修補陣法,來守護這片象征着理想的樂土。

歷任未東門主承此使命,耗盡最後一滴血。

然而,因為自然的反噬,擁有異術能力的未東人日漸凋零,血脈越來越不純,異術能力越來越弱,而承受自然最大反噬的未東門主生命之期亦愈發短暫,一度有未東門主活不過而立之年一說。

為解決此種危機,未東開始培養影士,以用于傾力保護門主,保護未東。經過一番精密研究,雙生子之間有種奇妙聯系,關鍵時刻甚至可以己身替彼身完全承受反噬。

因兄為長,自此,未東立下規定,被選中的雙生子,兄為門主,弟為其影子,弟終其一生絕情寡欲,作為影子守護門主左右,直至生命終結。

那時,未東門主之位唯有男子可繼承。

可是傳至第十九代,這規矩打破了,由女子身份的秦嫣接任門主,而她的影子便是她的雙生妹妹秦小九。

不過是晚出生幾十秒鐘,命運便有這樣的天壤之別。

秦嫣輕輕放下兩壇酒,她緩緩屈身,靠着那墓碑坐下,一掌拍開一壇酒,她仰頭灌下一大口,灌得太急嗆得眼淚流出來。

晚風吹過竹林,飒飒作響,這風缭繞于她左右,卻是久久不散。她突然激動起來,放下酒壇,雙手伸向虛空,大聲叫道:“小九!”

夕陽落山,霞光散盡,終于連影子也看不見。

不得不說未東規定頗為許多高明之處,其中一例便是女子不得繼承門主之位。因為女子心地柔軟,絕情寡欲做起來太難,太難。

秦嫣驟然起身,茫然四顧,嘶喊道:“小九,小九,小九你來了嗎?”

風聲飒飒,竹響如濤。

作為影子,為了盡可能保護門主,他們從小就進行着非人強度的訓練,異能、劍術、暗器、輕功甚至兵法等等都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有些甚至連門主都不能及。他們所受的磨砺所吃的苦更是常人難以想象。

然而,他們無論多麽優秀,只能做影子,永遠藏在門主背後的影子,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犧牲。

風聲止息,萬籁俱寂。虛空只是虛空,她什麽都沒捕捉到。秦嫣渾身力氣頓消,臉色慘白,靠着墓碑這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小九是多麽優秀的一個女孩子,比自己優秀十倍百倍,她曾想,若是小九來坐這門主之位,一定能比她做得更好。

但小九卻是笑着說,姐,你知道嗎?訓練時我有好幾次扛不下去,甚至想着就此了斷。這時我就會想起你,想起長老們說,從未見過這樣的雙生子,姐姐出生之時還緊攥着妹妹的手,拉都拉不開。

小九笑着說,一想起我将來是要保護你的,就覺得沒什麽忍不下去。我們是姐妹,無論誰坐那個位子都是一樣的,你是門主,我是你的影子,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後來她遇到了寧微。小九的笑聲便越來越少,越來越沉默,最後甚至完全像個影子般藏在她身後,隐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再不出現再不說話,無論她怎麽叫她。

她們是雙生子,她們是一個人,她模糊懂得小九的心思,但又忍不住希望是自己猜錯了。

終于有一天,她與寧微約定佳期之後,小九再次出現,小九哭着說,姐,你讓我一次好不好?我只求你這一次,以後再不會了。

她幾乎沒多少遲疑,點點頭,微笑着說:好。

我只有這一個妹妹,既然她想要,我讓她一次又能如何?

她以為這是一種恩賜,一種償還,然而當那一刻來臨時,當小九為她承接所有反噬屍骨無存之時,她這才恍然明白,小九或許真的很喜歡寧微,而提出那個要求卻是不想讓她那麽內疚。

未東門主之位唯有男子可繼承,這項規定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女子畢竟不如男子強健,女子陰氣重,一旦遇到反噬,生還幾率甚微。

想當初,師父至少還保住了他的弟弟,而她秦嫣卻是這般無能,連自己的妹妹都護不住,眼睜睜看她為自己而死。

小九笑着說,姐,我一個字都沒說過,他沒有認出來。

小九說,姐,我走後你就去寧府吧,我們是一個人,沒有人能認得出來,沒有知道我曾存在過。他心裏從來只有你一人。

小九說,姐,你來拉拉我的手。

她顫抖着手伸去,然而還未觸及她的指尖,只聽一聲炸響,一蓬血霧四散在空氣中。

她飛撲過去,歇斯底裏地驚呼:小九!

彎月斜挂,夜幕降臨。這裏是墳墓,這裏沒有一絲聲音。

秦嫣伸手向虛空握了握,又握了握。虛空只是虛空,她什麽都沒留住……

我,無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宛妮的地雷,一連扔了三個,好吧,上篇文男妹紙一口氣扔了三個,事後我才知道她是卡機了,所以才點了好幾下,淚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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