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重回未東 (1)
兩年之後。
北風淩厲,大雪滿途。風呼嘯而過,發出一連串刺人耳膜的響聲。鵝毛般的雪花撲簌簌地落下來,砸在蒼茫大地上,不多時便積了厚厚一層。
四下渺無人煙,唯有夾道的枯藤老樹在風雪中瑟瑟顫抖,感受着自然之威,自然之怒。
這般惡劣的天氣,沒有人會出行吧,這般荒涼崎岖的所在,縱使有人出行亦不願途經此處吧。
然而這些推斷随着一支奢華車隊的行近而被打破。
蒼茫灰白中,一輛淺紫色的奢華馬車緩緩駛來,車輪自厚厚的積雪上碾過,發出一連串有節奏的“咯吱咯吱”響動。
馬車前面是四名勁裝疾服大漢開道,佩刀挂劍,騎高頭大馬,目光敏銳,神情剽悍,一眼即知功夫不弱。
這輛馬車之後跟着四名青年護衛。這四人與為首那四人衣飾完全相同,但表情卻沒那麽嚴肅凝重。
淺紫色的車廂,淺紫色的風簾,淺紫色的馬辔頭,在這灰白蒼茫的曠野中,這團淺紫色悠悠然行駛,像一朵散發着淡淡幽香的紫羅蘭,神秘而優雅。
馬蹄沉沉,車輪辘辘,車隊緩緩駛向前方狹窄逼仄的山口。一陣冷風吹來,頓時讓人渾身發寒,片刻不想多待。
可是這時,馬車中風簾後一道輕柔的女子聲音淡淡傳出,這聲音雖然不大,卻有種讓人不敢違抗的氣勢。她說,“停車。”
車隊停下,風簾掀開,一位明紫錦衣男子自其中輕躍而下,爾後側身伸手向風簾處。一只極美的女子的手搭上他的胳臂。只見他輕輕一撈,将一位狐裘女子從車中抱下來,小心地放下。
寒風呼嘯,冰天雪地。
狐裘女子立于山口,放眼望着這蒼茫天地。錦衣男子自背後輕輕擁住她,雙手握了她的手,不輕不重地按捏着為她取暖。
他湊近她的耳畔,輕呵着氣笑道:“嫣兒,想什麽呢?”
她側目一笑,眼波流動:“想當初怎麽捆你入未東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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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出聲,輕咬向她的耳垂:“十萬兩買了個夫君,秦門主這算盤打得精妙。”
如玉嬌顏漫上嫣紅,她轉頭避開他的暧昧動作,啐道:“我虧大發了好不好,不僅一分聘禮沒拿到,還倒貼十萬兩,哪有這樣的道理。”
下巴抵在她的肩窩,他擁緊了她,笑道:“夫君後面跟着整個魔教都是你的,你哪裏虧了。而且當場就黑了我六十萬兩。”
她眯眼視他:“你有意見?”
他笑聲爽朗:“不敢,不敢。”
兩人伫立片刻,秦嫣轉眼去望山頂,那裏幽難求曾手扶巨石,半路突襲。然而此時那山頂之上唯有厚厚積雪。
楚江吻上她額角,輕聲道:“天快黑了,我們上車趕路吧。”
她點點頭:“好。”
為她拍掉身上積雪,輕輕抱起她送入車中,他餘光掃過那處山頂,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随即振衣跳上馬車。
越往前走天氣越暖和,待至未東邊界,季節已從風雪呼嘯的隆冬轉為郁郁蔥蔥的盛春。楚江一時感慨萬千。
距那次離開已經兩年時間,她終究還是要回到這個地方,因為有些東西無可逃避。
兩人此時已換下暖厚冬裝,着上輕薄春衫。穿過防護陣,正不急不緩地向未東城駛去。
淡紫裙衫輕盈裹身,玲珑曲線畢露,發髻插一支素雅梅花銀簪,側臉柔美淨白,眼波流轉處難掩媚色。少一分清純,多一分妩媚,少一分稚澀,多一分風韻,像一株青澀蓓蕾終于綻放為美豔嬌花,更惹人愛不釋手,無法轉開視線。
他心中一動,神思蕩漾。掌心貼着她纖細腰身,骨節分明的十指游弋入輕薄衣衫之中。
細細碎碎的吻自耳後蔓延開,滑至柔美的側臉,輾轉于溫軟的唇畔。爾後唇壓上她的唇,呼吸相交,鼻息相聞。
碧眸倏地騰起火苗,指腹于那嬌嫩肌膚處流連,他轉身将她抵在車壁處,驟然加深這個吻。
媚眼如絲,面頰緋紅,她喘息着輕聲道:“楚江,別,外面、還有人。”
他帶着她沿車壁輕輕倒下去,咬着她的唇瓣,喉中輕笑:“我輕點,你別出聲,嫣兒,好不好?”
未等她回答,他又壓上她的唇,堵了她所有言語。
春光無限,撩人心魂。
待至未東府外,滿面潮紅未退,她羞得遲遲不肯下車。楚江輕笑出聲,雙手一抄将她抱在懷中,大踏步向府內行去。
她羞極,埋頭在他臂彎裏,眼都不敢擡。
甫入府門,楚江的笑聲戛然而止,身子一僵,腳下不由頓住。
她察覺他的異常,忙道:“怎麽了?”邊說邊欲擡頭往外看。
他輕輕吻上她額頭,擋了她的視線,笑道:“沒事,一時感慨而已。沒想到當初嚣張跋扈的未東門主現在已是我懷中嬌妻。”
她面上紅暈更深一分,嘤咛一聲,重又埋入他懷中,再不擡頭。
秦嫣沒有擡頭,于是沒看到前面聚在府中的衆夫侍。這些夫侍對他們亦熟若無睹,喝酒的喝酒,發呆的發呆……各行其是,互不相擾。
楚江抱着她繼續前行,腳步不急不緩,眼含淡淡笑意,只是這笑意怎麽看怎麽有點涼,怎麽看怎麽不達眼底。
徑直行去,一腳踢開房門,又反腳關上,他将她輕輕放于床榻之上,爾後翻身虛壓而下。
她呼吸一滞,面上紅暈欲滴,羞道:“你、你幹什麽呀?”
他溫柔一笑,遮掩眼底異樣情緒,指尖輕勾褪了她的衣裳,吐出兩個字:“要你。”語畢,激烈地吻上去。
她幾乎喘不過氣,咬牙道:“禽、獸。”
他咬向她紅玉般的小巧耳垂,低聲笑道:“只禽獸你一人。嫣兒,你是我的,只是我的,知道嗎?”
她正要回答,不料他一個猛烈動作,将她欲出的話盡皆撞回。
美目籠上濛濛水汽,兩頰紅暈欲滴,她緊咬丹唇,雙臂摟了他的脖頸,于他身下綻放出最嬌豔最媚人的姿态。
☆、別離
? 新年将近,按照以往習慣,衆夫侍皆從各地趕回未東,雖然這兩年秦嫣不在,但這個習慣仍延續下來。兩年時間不長亦不短,這些夫侍或多或少都有了點變化。
比如,寧微今年遲遲不至,據說北國皇上駕崩,新皇繼位軟弱無能,北國朝堂局勢緊張,權勢争奪白熾化。這等關鍵時刻,寧府老爺子吊着一口氣幾欲駕鶴西去,作為長子,寧微自是需留下坐鎮寧府,全盤謀劃。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歐若吟一向準時,不過今年返回之日竟然遲于曹胄,而那雙蔚藍的溫柔眼眸不經意間有犀利精光閃過,與平時模樣迥異。不過,這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後他又是那個溫柔無限的多情公子。
秦嫣不在,曹胄連酒也不怎麽喝,縱是喝亦從來不醉。拈弓搭箭,箭如流星,一路撕裂空氣射透兩側箭靶。眉頭偶爾皺起,狹長鳳目中隐約幾分憂心忡忡。
米辭越來越沉默,常常捧一本書一坐就是一整天,面上神情越來越冷靜,眼底愈發不起波瀾。
顏戈安靜不少,連旺財都不怎麽玩了,一遍遍讀書,練習劍法。
衛淩雖然行事仍不拘一格,但某些方面收斂不少,比如很久沒禍害女人了。
而有些人一如既往,任時光飛逝我自巋然不動。比如程浮,依舊整日醉醺醺。比如夏漠遲,依舊冷冷的不說一個字,比如幽難求,運道依舊很差。
秦嫣回來了,府中氣氛有了微妙變化。不過,也只是微妙變化而已,因為她壓根沒怎麽見過這些夫侍。楚江日夜陪她左右,兩人如膠似漆,縱使他人有心,想插一腳亦非易事。
看得衛淩直爆粗口,“吾靠,這小子是回來向我們秀恩愛的麽?若不是看夫人面子,老子定要打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聞言,程浮呵呵一笑,摸上那兩撇修剪整齊的小胡子,醉眸迷離道:“衛公子真是可愛。”
衛淩橫他一眼,高昂起頭顱大踏步走開,帥氣十足。
新年已過,衆夫侍即将離開。
依照習慣,曹胄應是第一個離開之人。
距未東那場大雪還沒多久,院中積雪尚未融盡。春寒料峭,夜間空氣涼絲絲。有風吹過,涼意透人肌膚。
吸一口涼氣,秦嫣停下腳步,裹緊衣衫,這才擡手敲上房門,輕聲道:“曹胄,睡了嗎?”
房門“吱呀”而開。曹胄松松披了件外袍,定睛看她片刻,将她讓進房中。脫下外袍為她細細掩上,他忽然笑嘆:“這麽晚夫人怎麽來了,還穿着這樣單薄?萬一我沒忍住獸性大發,怎可是好?”
秦嫣不自然地笑笑,沒有接話。垂眸良久,她慢慢擡起頭,褪去那外袍。只見她身着一襲輕薄近乎半透明的紗衣,在這暈黃燈光下,玲珑而誘人的胴體若隐若現,晃人心魂。
曹胄忙偏開眼睛,輕咳一聲:“夫人,你……走錯門了吧。”
秦嫣咬了咬唇,緩緩走近他,伸出雙臂摟住他,低聲道:“我給你生個兒子,可好?”
目光輕縮,曹胄不自覺地輕撫上那遮掩小半邊形容的銀色面具。每當猶豫不決時,他就會有這樣的下意識動作。半晌,他嘆道:“夫人,你這是何苦?”
臉頰靠上他的胸膛,秦嫣丹唇咬出血痕,緩聲道:“北國與西戎大戰在即,你是這次的主帥。北國雖然兵強馬壯,但西戎軍骁勇善戰,這必是一場惡戰。”
她擡眼看向曹胄,深吸一口氣:“我、我心裏很亂。你們曹家三代單傳,若你有個萬一……”頓了頓,她又垂了眼睛撥弄衣帶,“我想給你生個兒子。”
掌心貼向她的臉頰,粗砺大掌磨得那嬌嫩肌膚起了輕微刺痛感。指尖下滑,落至她柔美香肩,一點點扯開那輕薄紗衣……
猛地推開她,他轉身背對她,呼吸含了急促之意:“你走吧,富貴由命死生在天。我不需要你這樣犧牲。”
她靠着書桌站定,咬唇低聲道:“你懂我的意思。”
曹胄道:“他,怎麽辦?”
她笑了笑,笑容幾多苦澀:“人生在世,有誰能事事如意。”她又走近他,素手輕擡為他寬衣解帶。纖纖十指撫上那□的寬厚胸膛,指尖沿着上面的道道傷痕輕劃,她擡眼沖他嬌柔一笑,“曹胄,你是喜歡我的吧。”
瞳孔縮起,曹胄雖然竭力鎮靜地伫立,但身上肌肉在她的輕觸下已不自主地戰栗。他咬着牙,依舊不作反應。
十指向上,指尖沿着那銀色面具滑動,勾勒出輪廓,她靠向他的胸膛,笑道:“曹胄,我們是夫妻。”
他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悔?”
她笑了笑,輕搖頭:“不悔……”
一語未竟,濃烈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溺得人幾乎窒息。銀色面具貼着額頭滑過,涼絲絲帶着輕微刺痛感,刺得人心一陣收縮。
他猛地攬住她,一路向後退去,“砰”得撞上那書桌,撞得攬在她腰後的那手臂滲出血來。唇齒交纏,透亮眼眸猩紅一片,他一把扯掉她所剩無幾的遮掩,低吼一聲:“夫人。”
她說,我想給你生個兒子。她說,你懂我的意思。
是的,他懂她的意思。這個兒子不僅是為他生的,亦是為未東而生。
未東門主承受着最大反噬,生育子嗣難之又難。所以她跟楚江離開兩年,最終還是回來了。因為沒有子嗣,因為楚江并不是最适合她最适合未東的那個。
當年九位死士出未東,為她尋世上優秀男子繁衍子嗣。所選男子皆是人中龍鳳,最重要的是這些人多為至陽之人,因為這樣方能抵住反噬一二,增加受孕可能性。
他是至陽之人陽剛之氣重,久經沙場殺人如麻煞氣重。如果未東想要繼承人,他與她的結合是上上選。
他叫她夫人,其實他心裏是想叫她的名字,叫她嫣兒的。可是他不敢,因為這個名字屬于那個人。如果她下意識間叫出那個人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佯作不知繼續下去。
拼盡一切地吻着她,口腔中滿了甜腥,把掩在心底的所有情感在這一夜盡數釋放,不想過去,不想未來,只在乎她完全屬于他的這一晚。
只是這一晚她是否完全屬于他呢?她的心是不是依舊在那個人身上?她有沒有把他當作那個人?
直至彼此皆精疲力盡,他吻着她汗津津的額頭,終于忍不住顫聲問道:我是誰?
她輕輕閉了眼,指尖觸上他涼滑的銀色面具,啓唇道:曹胄。
眼中突然亮起光芒,他埋頭在她秀頸間,讓眼角凝出的那滴清淚滲入枕中,悄無聲息。他擁她入懷,輕聲道:睡吧……嫣兒。
她身子一僵,又徐徐緩下來,靠在他胸膛前,阖眼不再說一個字。
曹胄醒來得很早,天邊剛剛泛出魚肚白,他便睜開了眼,靜靜凝望她片刻,他輕嘆口氣,無聲起身。
今日是他回營之時。北國朝堂局面愈發不穩,這已影響到邊關軍士,他必須早點回去,以防萬一。
命人送來一套新衣服,他整齊地疊起,小心地放在床頭。爾後取下腰間一枚玉珏,抽出一支銀箭,于那玉珏上緩緩刻下一個字。
乳白色玉珏,正面是“曹”字,旁邊雕着一只弓箭,北國将門曹家的象征;背面有兩個字,左邊是“梅”字,刻痕已經陳舊,右邊是“嫣”字,刻痕新鮮,指腹摩挲而去,似還餘有淡淡的溫度。
曹家媳婦,以玉珏為證,生死不變。
想當初他刻字送與葉梅之時,葉梅堅持将自己名字刻于左側。當時他還搖頭笑女人心思真難猜。現在才明白,這個位置是為她而留。
将玉珏輕放于床頭衣服之上,他俯身似乎想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卻又在最後一刻停住。替她掖好被角,着上甲衣,背挂銀弓,推門無聲離開。
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于聽不見。
只見一直沉睡的秦嫣一點點張開眼睛,瞥了一下那塊乳白玉珏,她轉過眼,望向花紋繁複的朱紅床頂,目光空洞而茫然。
擡起一只手蒙上眼睛,許久,許久,再慢慢拿開。這雙無神黑眸終于恢複點滴光彩,有了那麽一些生氣。
黛眉蹙起,她掙紮着穿衣下床,待梳洗完畢時,額頭已冒出一層薄汗。
兩個人的結合摻雜了太多其他東西,是以誰也不能憐惜誰,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以及這種方式帶來的一層深于一層的疼痛來麻痹自己,來繼續下去。
她又坐了半晌,待體力恢複些許,這才起身打開房門。
書羽正等在外面,走來走去,時不時沖房門望上一眼。見她開門,忙上前道:“門主,屬下有事彙報。”
面上疲憊之色一瞬散去,眼中神采恢複,她的面容平靜,舉止優雅,睥睨間有淡淡的迫人氣勢流露。這一刻,她又轉變為未東門主,能肩負衆人期望的未東門主。
緩步邁下臺階,秦嫣淡無情緒道:“何事?”
書羽望了望她,艱難道:“楚教主昨晚……離開了未東。”
秦嫣腳步一滞。
書羽忙道:“楚教主說月色不錯出去走走,屬下沒想出理由拒絕只得讓他出府。誰知他一路兜兜轉轉行至防護陣出口,站了大半夜,然後用勾玉打開通道,轉身離了未東。”
秦嫣眼底光亮驟然黯下來。
書羽又道:“楚教主什麽都沒帶,或許真的只是出去走走。沒多久就能回來……吧。”
秦嫣默了片晌,重新擡步,面容平靜,淡淡笑道:“無事,出去散個步而已。雖說他是個路癡,但有臨風貼身護着,我們不用擔心。”
書羽嗫嚅道:“是,門主。”
秦嫣笑道:“吩咐廚房多備幾樣早點,他散了一夜的步,一定會餓的。”語畢,踏下臺階,不料一個不留心腳下踏空,差點跌倒。?
☆、對峙
? 從晨光熹微到陽光爛漫,至夕陽西下,至暮色/降臨,至黑夜沉沉。桌上幾樣精致早點,從熱氣騰騰放至涼透,卻是未動絲毫,因為她在等他,等他回來一起用早點。
秦嫣以手支頤,望着房門之處,水潤杏眼含笑,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迎接他,溫柔笑着說,“相公,散了這麽久的步一定餓了吧,快來嘗嘗點心合不合口味”。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色越來越沉,将天地浸得漆黑一片。四下燈光熄滅,人們都休息了,唯有這盞燈光亮如舊,唯有她一直靜靜地等待。
書羽腳步放輕,上前,小心道:“門主,該休息了。”頓了頓,他又道,“今晚沒有月光,夜路不好走。或許他們在路上耽擱了。”
秦嫣猛地擡頭,怔愣半晌,似乎恍然醒悟。霍地起身,她跨出門去,身姿秀挺,紫衣蹁跹。
自此至十日後,未東皆無黑夜。
啓動陣法,讓太陽不落,讓未東只有白晝。這樣他只要轉身,就能找到回來的路。他會回來的,他說了只是出去走走,她信他。
每啓動一次陣法,她所承受的壓力與反噬便重一分。她撐到第十日,終于再勉強不下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待她再醒來之際,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仍是,“他,有沒有回來?”
書羽輕輕搖頭。
她怔了良久,掙紮着起身,終于咬牙道:“他楚江有本事就一輩子都別回來。不然,本門主非打斷他的腿不可。”在她生命中,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她以為他是誰可以這般随意。
正在她恨得咬牙切齒之時,門外侍衛來報,米辭公子和顏戈公子今日啓程,離開未東,向夫人辭行。
錦衣華服,長身玉立。米辭拎山水折扇,唇畔噙笑:“夫人,米辭此去有要事在身,明年恐不能回來,前來向夫人告別。”
兩年不見,他少一分傲氣,多一分沉澱。墨眸之間沉如水,讓人摸不清深淺。
雖然兩年不見,但養成的習慣仍在,秦嫣下意識地調整好面部表情,溫柔笑道:“男兒志在四方,既有要事在身,我就不強留了。只是忙完之後,記得回來……”她的話語驟然止住。回來,還回來做什麽呢?自己什麽都不能給他。
好看的眉揚起,米辭勾唇淡笑:“好啊,忙完之後我就回來。到時侍寝之事,夫人可別忘了排米辭。”
她笑得勉強起來,讷讷不知如何接話。
米辭又道:“既然都輪到曹公子,一個個排下來,總有一天也會到我,是吧夫人。”
心上一陣緊縮,疼得額角滲出薄汗,她垂眼笑笑:“米辭也會說笑,倒是難得。”
驀地攥上她的手腕,拉她近前些許,他附耳輕聲笑道:“到時還望夫人能給米辭生個兒子,哦,女兒我也挺喜歡。”
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笑容僵硬:“米辭,你……”
唇畔溢出冷意,米辭冷笑一聲:“夫人,可要記得哦。”“唰”地一聲展開山水折扇,他瞥了她一眼,翩然轉身,如玉墨發飄逸飛揚。
顏戈緊跟在他身後,随之離開。
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米辭與之前哪裏有點不太一樣,但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她輕嘆口氣,轉身回房。
繼米辭之後,歐若吟與彭古意離開未東。
接着是程浮、衛淩、幽難求。
一個個回來,又一個個離開。她拍拍額頭苦笑,要這麽多男人又有何用,弱水三千不若取一瓢飲,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想想都覺得幸福啊。
只是那個人,那個她願與之執手偕老之人在哪裏呢?他說月色不錯出去走走,她信他,她知道他還會回來,只是要多久才能回來,又有誰能知曉?
他終究還是介意的,介意她失身于曹胄。她不怪他,這種事情換到自己身上,她恐怕比他做得更決絕。
愛情終究是自私的,容不得任何雜質。
人走了,但日子還要繼續。她坐在門前,日複一日地等待,看月光落滿池塘,看陽光穿透枝桠映出變換的陰影。
直到有天,書羽一路飛奔而來,大叫道:“門主,門主,北國與西戎正式開戰,曹将軍接任兵馬大元帥統率全軍。西戎王子姬若新繼位,禦駕親征。兩軍于漠北對峙,戰事一觸即發。南疆前小皇子崔焱歸國,發動政變,一舉奪得皇位。瀛國王上回朝,收留南疆前王,指揮五萬兵馬經水上逼近南疆國,意圖幹涉南疆內政。”
指尖輕挑,看陽光于其上明明晃晃,她執杯抿口茶水,淡淡道:“書羽何時這般關心家國大事亂世紛争了?”
書羽将手中書信遞于她,彎腰喘着氣道:“門主,是這些人。西戎國新王姬若,南疆前小皇子崔焱,瀛國王上伏承義,正是、正是若吟公子、顏戈小公子和程公子。”
手中一晃,茶水濺在衣襟上,她擡頭望向頭頂上的太陽,眼前有一瞬眩暈。
書羽繼續喘氣道:“古意公子随軍跟從若吟公子,米辭公子扶持顏戈小公子。北國朝堂大亂,分為主戰派與主和派,寧公子主戰,有人說此戰勝則寧府勝,此戰敗則寧府亡。”
她将白玉瓷杯放在唇邊,試圖抿口茶水,不料手上一抖,又灑了。索性抛開那茶杯,她輕輕阖了眼:“其他人呢?”
書羽舔了舔唇道:“大官人回了之前的山間居所,衛公子飄蕩江湖行蹤不定,楚教主……”
她舉手打斷他的話:“他要回來了嗎?”
書羽嗫嚅道:“不、不是。”
她笑了笑,眉眼間漫上疲憊之色:“好。”
書羽試探着小聲道:“門主,你……”不吃驚?
她擺擺手:“沒有其他的事就退下吧。”
她并不吃驚,她吃驚的只是彭古意會随歐若吟入西戎,米辭會入官場扶持顏戈。對于顏戈和程浮的身份,她早就知曉一二。當初她為各位夫侍置別院,此亦為原因之一,盡量讓他們避開接觸,以免發現對方異常。
當年南疆積弱朝政腐朽,瀛國新皇伏承義即位,以四兩撥千斤之術巧妙利用南疆矛盾,成功挑起南疆內亂,爾後坐收漁翁之利,迫得南疆割地求和年年朝貢。
南疆皇室在那次動亂中,幾乎全部殒命,小皇子崔焱在太傅與侍衛的拼死相護下逃了出來,若不是最後她出手相助,恐怕崔焱亦在劫難逃。
她帶崔焱入未東,爾後更名為顏戈。為護他安全,她假造了他南疆顏氏遺孤身份,經歷是因江湖仇殺而逃亡。為護他安全,她禁止他出未東,以免真實身份被人發現,引來追殺。
米辭文人氣頗重,性子驕傲,為人坦蕩懷有赤子之心,且出身書香世家,與朝堂之事相關甚少,縱使他發現顏戈身份有疑點,亦不會深究,縱使無意間得知顏戈身份,亦無可利用之處,而且米辭才華橫溢,對顏戈而言将是一位不錯的老師。所以她讓顏戈與米辭住在一起。
顏戈想報仇,欲複國,她一直明白,但以顏戈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與對方相抗。不過如果有米辭全力相助,定是另一番局面。米辭的聰明才智,她信得過。只是米辭這般驕傲的性子壓根不屑流于凡俗,不屑與人勾心鬥角争權奪勢。是什麽改變了他?
當年九位死士出未東,葉梅嫁入北國将軍府,曹娥嫁的是瀛國王上伏承義,封為貴妃,得瀛王獨寵。程浮,颠倒來諧音即是“伏承”。
坊間傳言,自曹貴妃逝世後,瀛王痛飲三日自皇宮失蹤,再無影跡,其弟伏承光監國,管理朝事。
坊間傳言,尚為太子之時,伏承義便嗜酒如命不理朝政,幾次欲退位讓賢,奈何其弟敬重兄長,自認不如兄長,堅決不從。瀛國先王離世之後,由伏承義繼承王位,一年之後,伏承義便颠覆了南疆國,不費一兵一卒,手段之高明讓人嘆為觀止。正在其餘諸國嚴陣以待之時,他又日日醉倒,不理朝政了。
坊間傳言,伏承義出生之時天降流火入瀛國皇宮,是以他眉心有火焰印記。那一寸寬的藏藍色絹帛抹額之下,掩着的是什麽?
而歐若吟每次回未東,一出手即是價值連城之物,這般大手筆豈是普通人能為?并且蔚藍若晴空的眼眸,正是西戎皇室象征。她有過懷疑,但卻希望自己猜錯了。
這些人,這樣的人,又豈能為她停留?又豈能是她的良人?
師父說,當年她們九位離開之時,長老們就曾囑咐,諸位此行有一任務,為未東門主覓得世上優秀男子,以備日後誕下繼承者。
這些人的确足夠優秀,但優秀得是不是過頭了?過猶不及。
春日正午,陽光明媚,落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昏昏欲睡。但她卻絲毫困意沒有,因為她想起了曹胄,想起了歐若吟,想起即将到來的兩國之戰,還有寧微與彭古意。而米辭與顏戈又是否真的能敵得過程浮?這些人,無論誰勝誰負誰興誰亡,于她而言,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她掩了眼睛,久久無言。未東之事已經夠人操心的了,上天為何還要再加負擔于她?她還能撐多久,還能承受多少?
胃中突然一陣翻滾,惡心之感直沖口鼻,她禁不住俯身嘔吐起來,只是多日沒有胃口沒怎麽進食,所以她嘔出的不過是苦澀的膽汁。
胃中翻騰收縮一陣緊過一陣,她臉色煞白,抓住藤椅扶手,直嘔得天翻地覆。?
☆、等待
? “夫人,您有喜了,一個月了。惡心作嘔是正常反應,無大礙。”大夫抽回放在她瑩白皓腕處的兩指,笑着點頭道,“恭喜。”
直到大夫出門離開,她仍是怔怔的,她有孩子了?一個月,這般算來孩子是……曹胄的。
玉指輕撫上小腹,細細感受其中動靜,心中萬般滋味,她想,孩子果然不是他的。她想,孩子若是他的該有多好。他其實是喜歡孩子的,只是為了自己閉口不談此事。
一個女人,卻不能為自己心愛之人誕下子嗣,不能擁有兩人愛的結晶。她長嘆口氣,面上有了倦容。
不過無論如何,孩子都是自己腹中骨肉,她能委屈自己,卻不能委屈孩子。輕擡素手,她吩咐道:“書羽,讓廚房多做幾道精致小菜。”
随後的日子變得規律起來,所有生活安排皆圍繞腹中胎兒。她孕吐狀況很嚴重,幾乎是吃多少吐多少,而且非常容易疲倦犯困,是以每日無事散步結束後就躺在院中藤椅上,懶洋洋地曬太陽,暈乎乎地睡去,醒來之後大概就是吃飯時間。
每天,未東屬下會呈上當日有關衆夫侍的最新消息,她懶懶地翻看,爾後久久沉默。依照順序,楚江排在最後,而她每次翻至倒數第二個便打住。
屬下們揣測門主心意,便不再來彙報魔教教主楚江之事。
幽難求與夏漠遲最為妥當,兩人分別隐在各自住處,幽難求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爾倒黴幾次,日子平淡而安好;夏漠遲在城北別院,專心研究暗器機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爾望着自己的雙手出神。
北國與西戎國兩軍對峙,北國朝堂混亂一片,以寧府為首的主戰派與以其他三大家族為首的主和派明争暗鬥,陰謀陽謀層出不窮。
坊間傳言,寧府大公子寧微當朝慷慨陳詞:西戎蠻夷屢擾我國邊境,一味退讓只會讓西戎變本加厲,以為我北國無人,軟弱可欺。頭可斷,血可流,北國國土不能讓出半寸,北國铮铮骨氣不能失去半分。
其餘三大家族言辭激烈:我國兵力不足,連年幹旱,糧草未備,與西戎開戰只會斷送萬千将士性命。漠北不過荒涼無人之地,舍漠北而換北國安寧,有何不可?寧微此言是為一己之私,置萬千将士性命于不顧。
北國兵馬大元帥曹胄上書: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北國兒郎枕戈待旦,不求茍且偷生,但求保家衛國。戰!
北國其他将領上書:西戎王姬若新繼位,勢頭正盛,所謂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此時非開戰最佳時機,割漠北乃忍辱負重,卧薪嘗膽。
兩派争執,甚嚣塵上。
主戰派斥責主和派,茍且貪安,斷送北國百年基業,其罪可誅。
主和派痛罵主戰派,是為寧府走狗,寧微把持朝政黨同伐異只手遮天。
俯身又嘔出一口苦水,眼前陣陣眩暈,她放下書信,閉目養神片刻,這才重又睜了眼,繼續翻看。
南疆新王崔焱繼位之後,勵精圖治,重定朝堂格局,任米辭為丞相,諸事委于丞相。坊間傳言,兩人名為君臣,而私下崔焱稱米辭為兄長,頗為敬重信任。米丞相嚴整南疆,殺伐決斷勢如雷霆,鐵血手腕令奸佞之臣噤聲膽寒。
同時,南疆遣返瀛國駐守使者,不再向瀛國俯首稱臣,不再朝貢。米丞相輔佐新王,整頓全軍,意欲收回之前被瀛國占領的國土。
瀛王伏承義重現朝堂,陳軍白水之畔,與南疆軍隔江相對,不過多日無甚動作。坊間傳言,瀛王欲不戰而屈人之兵,與南疆正在私下談判。
她嘆了口氣,上次同楚江離開未東回了魔教,兩人有意無意地避開談論這些夫侍,是以兩年之間她對他們的動态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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