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邊的雲來了又走,天幕之上白浪翻滾,暖色的霞光在雲後穿梭。陽光透過雲層,照在山林之間,草木在土地上映下斑駁的影子。
山間的溪流潺潺地流着,繞過郁郁蔥蔥的茂林,在草木榮華間彙作一汪清澈水潭。林鳥還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樹上的蟬聲也響個不停。
水潭的深處是一處山谷,狹窄得只能容下一人通過。戚臨只見柳聞歸足尖輕點,踏水無痕,幾個起落之間就消失在山谷的縫隙之中。
劍法向來離不開身法的輔佐,劍宗的身法以流雲步法為主,講究的是輕巧靈動。登峰造極者,則如靈蛇游走,驚鴻踏雪,風過無痕。
柳聞歸的身法,便是如此。
戚臨收回思緒,掠身而起。周遭的風蕩起他的長發,吹鼓了他的衣物。他雙手背負,在半空中虛虛點踩,幾個旋身之間,已然踏過那處狹窄山谷。
豁然開朗。
山谷之後是一片空曠之地,最先映入戚臨眼中的是一塊拔地而起的石碑。那石碑約二人高,五人并肩寬度,上邊是用劍鋒淩厲刻下的一個“埋”字,它似乎硬生生地就在這就分出了一條楚河漢界。
兩處石壁相對而立,其間相隔的距離最寬也約莫有個百十來米。水流通過山谷之後,再次變作一條溪流,蜿蜒地穿過這片地域。
霧氣氤氲而起,乳白色的雲霧纏繞其中,幾乎是要遮住戚臨眼前的那些光景。但他還是依稀看見,在溪流的兩側歪歪斜斜地插着數百柄劍刃,皆是劍宗先人所留之物。
“我去深處查探,你且小心。”柳聞歸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腦中,許是對這些劍器的敬畏,他并沒有出聲,而是直接傳音給他。
戚臨點了點頭,頓時就放出神識感應着這些劍上的氣息。
他像是墜進了一片廣袤天地,山谷間吹來的嗚嗚風聲都在他耳邊淡開了去,他仿佛聽見了一聲又一聲的細碎呢喃,混雜着沉重又肅穆的嗡嗡鐘聲。萬千的聲音一股腦地竄進了他的耳中,像是無數人貼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吵得他的腦袋幾欲撕裂。他的神魂都受了震蕩,似是有千萬根銀針紮進了他的血脈之中。一股奇異的感覺竄上了他的胸膛,繼而逐漸向外**開來,逼得他不得不撤了力。
長劍有靈,更不用說這些在劍冢之中待了百年甚至千年的劍。
他們在拒絕着戚臨的靈識入侵,并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擊,雖不至于教他丢了性命,但也夠戚臨吃上一點苦頭。
“所以說我最讨厭來劍宗了。”戚臨小聲抱怨道,手上捏起一個法訣,便沿着手上的經脈打入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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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流順着靈脈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微微緩解了一點刺痛之感。戚臨瞟了眼石碑上的字樣,邁開腿走了進去。
不讓他用靈識查探,他一個個找還不成嗎。
鐘情的劍與他本人并不相符,他的人是幹淨簡單的,平日裏連多餘的配飾都不肯戴。而青霜卻不一樣,青霜的劍柄上有着繁複的雲紋,劍把上也有雕花,甚至還嵌着玉石。它不像一個劍修的劍,倒像是那些王公貴族的佩劍。然而話是這麽說,任誰見到鐘情出劍,都會在頃刻間把這些想法散個幹淨。
戚臨緩緩地在劍中穿梭着,目光不住地向四處張望。這些劍大都千篇一律,有些因着年歲久遠甚至還鏽蝕了去。
柳聞歸不知去了何處,早就沒了身影,仿佛這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到看見了一個身影。
一個讓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他俯身蹲在一柄劍旁,那柄劍的劍身上華光流轉,細微的靈力在上邊纏繞着,同旁邊那些安靜沉睡的長劍并不相同,只一眼就能教人注意到它。
戚臨定定地隔着十餘柄長劍望着他的脊背,也不知是不是日光的緣故,他露出的皮膚瞧着有些蒼白,仿佛不肖幾刻就要散去似的。
戚臨張了張嘴,吐出一聲幹澀的“鐘情”來,而後就止不住腳步地向他快步走去。
他抿着嘴,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急躁。他幻想過無數次自己與鐘情再次見面的場景,有的是他給了鐘情一拳,質問他當時為什麽要殺自己,有的是他一股腦抱住了鐘情,在他耳旁逼問着他的解釋。
可真當見到了,他卻什麽都不想說了。鐘情若是願意告訴他,他便聽着。若是不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吧。
對方還是穿着一身白衣,但衣袍包裹着的身子卻更顯消瘦。他慢慢地擡起頭,對上戚臨的目光,不冷不熱地說:“你還是來了。”
戚臨被他這個态度氣得不輕,但口中還是調侃着說:“怎麽,還得經過你同意嗎?”
鐘情似乎是料到了他的态度,沒有反駁,也沒有接話。他伸出手,指尖現出一點光暈,憑空地就在二人身邊圈起一塊地方,将他們與外界隔絕。
“你此舉,是怕我打擾了這些劍靈?”
“是。”
他承認得痛快,但戚臨的心裏并不痛快。他先是暗暗地在心裏把鐘情罵了個好幾遍,而後又盯着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你這是怎麽回事?”
“如你所知,我死了。”他一字一句地說着,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講述着別人的情況,“附在青霜上的是我的殘魂。”
“哦。”戚臨悶悶地應着,心中生起的火苗在一瞬間被眼前人給潑了個遍。
“多久了?”鐘情問他。
“五百年。”戚臨惡狠狠地說,“你困了我五百年。”
“五百年……”他怔怔地望着天際,半晌之後又側過頭看着戚臨,“你不該來這裏的。”
戚臨當場就氣急道:“你什麽意思?”
為什麽不應該來這裏?是說他不應該來劍宗找麻煩,還是不應該來尋他的劍?
鐘情語氣平淡:“五百年了,你也該忘了我的。”
戚臨皺了眉,撒謊說道:“我看你是腦子壞了,還是太給自己面子?我來這裏,是為了拿走你的青霜,在你的墳前生生折斷,讓你知道欺騙我的下場,少給自己貼金。”
“戚臨。”鐘情頓了頓,繼續說道,“你該開始自己的生活了。”
不亞于一道天雷,生生地劈在戚臨的身上。他并非天生魔物,也非那些半道入魔的修士。他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吞了某位大魔的內丹,一朝化形,至此為魔。他不認識那些人,也不願去結交什麽人,他見過太多太多無趣的人,他們都不值得他駐足停留。
直到他遇上了鐘情。這人實在是再有趣不過的一個劍修,明明嘴上說着仙魔不兩立,明明最開始極其抗拒自己的接觸,可在他傷重的那一刻,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生出援手。
他比世間一切,都叫戚臨動容。
可就是這樣的鐘情,在最後一刻,向他反戈一擊,和一群修士将他逼到了老虎山上。
如今,他居然還說,要他忘了他?要他開始自己的生活?
“你什麽意思?”戚臨冷冷地問。
這句話他已經問了兩遍。
鐘情平靜地看着他,一雙桃花眼中無光無采,像一汪死水。任憑春風如何過境,都開不出一朵花來。
“我對你本就是受命接近,你身負魔丹,不得不防。那日|你上劍宗之時,是宗主讓我同你離去。”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話,可到了戚臨的耳中卻是怎麽也不成字句。他氣得兩手發顫,沒有寬袖的遮掩,鐘情一眼就能瞧見他緊握的雙拳。
“後來的老虎山上,我也确實是同他們一道,本想取你性命。可魔丹太過剛烈,我們怎麽也無法将它毀去,只得将你封印。”鐘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神飄忽地不知看向何方,“戚臨,是我負你,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夠了?”戚臨走進了,對上鐘情無波無瀾地目光,“一句輕飄飄的‘是我負你’,就想同我劃清界線,讓我原諒你做的那些事?”
他想啊,他從醒來的那一刻,滿腦子念的都是鐘情。看到柳聞歸,想的是鐘情。看到鐘靖平,亦覺得他們相像。每個人都像他,每個人又都不是他。他甚至都不怎麽在乎百年前的那番故事,他只想着等術法解除,便如尋他的來世重來一次。可他才來到劍宗,好不容易見到鐘情,這人非但不同他解釋當年之事,反倒還要同他劃清界線。
“鐘情,你當真不該叫這個名字。”
鐘情道:“你本就不是為我而生,便不必再将歲月蹉跎在我的身上。”
他就像一縷煙塵,當真是風一吹便消散了去,再也找不到一點蹤跡。戚臨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面前,手足無措地呆立原地。
山谷的風嗚嗚咽咽地吹着,周遭的長劍都發出顫顫悲鳴。
有點冷,戚臨想着,裹緊了自己的衣物。
後來他再次憶起這段對話,才恍然發覺鐘情的話中實在是含着太多的矛盾,只可惜他這時腦內糊成一團,哪還顧得深思鐘情說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我恨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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