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覺得這個幻境在針對我。”戚臨抵着鐘情的手臂,小聲抱怨着。

他背上的絨毛被傍晚的涼風撩了起來,在風中徐徐顫動着。周遭的樹葉相互摩擦,發出簌簌的相聲。頭頂上的月是近圓的,透着暖黃色的光輝,月光打在林間,穿過枝幹投落在鋪滿枝葉的土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你當真沒有半點化形前的記憶?”鐘情問道。

“那麽久的事,誰能記得清楚。”戚臨說。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體內的魔丹到底是怎麽進去的。自進入畫中伊始,戚臨便開始回想自己那些早就不懂淹沒在哪段歲月裏的記憶。因為這個幻境的指向實在太過明顯,他初入之時就沒了靈力化回原形,後又因遇上商陸身如刀絞不能自控,若說不是針對他恐怕都沒有人會相信。但他思來想去,始終都沒有找到半點與其有關的記憶。

他只記得自己化形的時候是一個雪夜,寒風呼嘯着鑽進山洞,像是要把它吞噬了一般。風中夾雜着被冷意掩蓋了大半的鐵鏽味,難聞得很。可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他卻覺得四肢熱絡得不似自身,仿佛整只貓都被浸泡在了熱水裏。

他睜開眼的那一刻,只看到茫茫白雪,微末綠意,淺藍色的天上偶有鳥雀飛過,隐隐忽不見。

除此之外,他再想不起其他了。他不記得自己尚是一只普通黑貓的時候是個什麽身份,是何人所養,又是如何流浪到了此處。

他憶起商陸那一聲“白鹿”,想起疼痛間耳畔模糊的那一句“南林見”,恍惚間像是抓住了什麽聯系一樣。或許在他化形之前,是到過這個地方的。

鐘情語氣淡淡地說:“沒關系。”

他的手順着戚臨的後腦向下撫摸而去,輕柔地觸感傳在了戚臨的皮肉上,叫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那些都不重要了。在他百年的生命之中,這些不過是滄海一粟,激不起多少水花。人不能總是站在某個時間節點回望過去,而況與那些記憶有關的故人恐怕早就湮滅在黃土之中沒了蹤跡。現在站在他身邊的、抱着他的人是鐘情,是他的明月,是他在漫長的歲月裏認定的要一同走下去的人。

“老虎山上的那些學生,蓄意接近的葉斐晴,還有這奇奇怪怪的畫中境……沒想到這麽多年我還是魅力不減,是個搶手人物呢。”戚臨調侃地說道。

“這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嗎?”鐘情涼涼地說。

“不過那老虎山上的陣法是你整得吧,你都還沒告訴我,那些尋常人是怎麽破的陣?”

鐘情也沒有想到他怎麽就突然翻起了舊賬,手上動作都不由地停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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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硬地說:“小百合問過,他們是在某個靈異論壇裏聽一個叫‘千年老鬼’的人說的。我後來讓她去查過這個id,注銷了,也……找不到來源。”

那幾個學生來得蹊跷,若說背後沒人指使鐘情是斷斷不信的。而況對于沒有半點靈力的尋常人來說,即使學會了那些陣圖,想破他的陣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他私下裏去查過,論壇上的那位“千年老鬼”早就注銷了賬號,就連和喬卓的聊天記錄都被清了個幹淨。至于ip來源,更是查都查不到。

“還‘千年老鬼’呢,我要是活了千年只有這點本事,那我還不如選擇自爆金丹。”

“不過……我之前在博物館裏見到過當時的一個女孩,但是我發現她的記憶似乎被改動了兩次……”

音落,鐘情的臉色頓時一僵。

“不會是小百合。”鐘情說道。

“那想來就只有那個‘千年老鬼’了。”戚臨一邊說着,一邊擡起頭來望向前邊幽幽的樹林之中。空氣是濕潤的,耳畔隐約還能聽見一點流水聲。

鐘情說道:“好像有人。”

戚臨:“我去看看,你先別出來。”

鐘情只見他鼻尖上下動了動,便撒開進了爪子,從自己的手臂間跳了下去,邁着四條短腿跑了——當然短腿這個詞,他只敢在心裏想想,若是放在明面上,主子指不定又要怎麽與他鬧脾氣,雖然……但總歸是有點不太合适。

戚臨踩着落葉隐入了一棵樹後,鐘情笑了一下,跟着走了上去。

“白鹿!”是一個熟悉的女聲。鐘情雖然只聽過商遙說過那麽一句話,但他還是很快辨別出了這聲音的來源。

緊接着便是一道水聲。

鐘情的腳步一頓,閃身就躲進了一棵樹後。他側身向那方聲音來源處望去,只見穿着粗布短衫的商遙從一汪湖水旁站起了身,與草叢後的戚臨面面相觑。

戚臨邁開爪子向她走去,還扯着嗓子軟軟地叫了一聲。鐘情從來沒有聽過他這般的叫喚聲,像是甜膩的桂花糕一樣,一時撩動心弦。

商遙甩了甩手上的水,走上前俯身就要去抱戚臨。後者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而後又恍然回神般地湊上前來,在她的手心裏蹭了蹭。

在觸上商遙掌心的那一刻,戚臨的胸腔處突然傳出了一陣奇怪的感覺,是他從未有過的,帶着一點暖意與悸動的感覺。猶如許久未歸的游子一時回到家鄉,恨不得要他與商遙再貼近那麽一分,整只貓都賴在她的手上。

這種感覺着實是有些不太對頭,戚臨撤回了身,擡着頭又對她叫喚了一聲

從這個方向看去,商遙生得着實是有些平常,頂多也只能算得上清秀,似是一疊清粥小菜,整張臉的線條都是淺淡的,唯有那一雙杏眼,瞳孔是幽幽的黑色,逆光看去時還算是為這張臉上添了幾分濃墨重彩。

“商陸找了你很久,這幾天你都跑哪裏去了。”商遙見戚臨不願讓她抱着,就蹲下了身來與他對視着,還一邊伸着手順着他背上的毛。

因着林楚岚的那些話,鐘情也放出了一點神識在商遙的身邊試探着。天生魔體尚未修行前氣息并不濃郁,也就同大部分的低階魔修差不多。但商遙身上的魔氣卻是有些強烈,甚至可以比的上一個玄魔……

她是偷偷修煉了魔道,還是天生就魔氣如此?

鐘情正思索着,那廂的商遙終于還是撈起了戚臨。她走到湖旁的巨石上坐下,少女纖細的身影被月光映在了水中。

“他最近總是很忙,我想見他一面都好困難。”她如一個吟游的詩人般,聲音裏帶着一點清朗,像是如水清冽的夜風,悠悠得侵入心田。

“前些日子聽說他被當家的罵了一頓,我問他原因,他也不告訴我。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商遙的手輕柔地撫着戚臨的毛,大部分少女的手是細嫩修長的,而她不一樣,她的指腹上覆着一層薄薄的繭,整一雙手都有些粗糙。但戚臨并不反感她的觸摸,就仿佛在許多年前,那些他忘記的歲月裏,他也曾這樣趴在一個人的腿上,放任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自己的脊背。

“從帳子裏出來的時候我還撞上了大祭司。他的臉上帶着那塊青銅面具,看不清神色,但他的目光瞟向我的時候,我總感到一陣恐懼……像是被狼盯上了一樣。”商遙說着,手上的動作也不由放緩了些,“你見過狼嗎?想來也是沒有的,你這麽一小只,要是遇上了恐怕就得被叼走了。”

戚臨:“……”

不,他一點都不小只。

樹後的鐘情忍俊不禁,他的目光落在戚臨的那張臉上,也不怎麽地就從那張毛絨絨的臉上看出了幾分氣憤與不屑來。

當真是可愛得緊。

商遙嘆了口氣,把手收了回來,撐在身後的石頭上。她擡頭望着星子稀疏的夜空,低聲說道:“最近身上疼得難受,總覺得我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你說我要是死了,商陸他會不會記得我?”

“我聽他們說,外邊的世界有一種說法。人死後能入輪回,會有下一輩子,下下輩子。如若這是真的,我希望下輩子的時候能生在一個……與他門當戶對的人家。”

少女眨了眨眼睛,又長又密的睫毛上忽而沾上了一點水光,在月光的照射下瑩瑩發亮。

戚臨從喉間發出幾聲“嗚嚕嗚嚕”的聲響,他踩着商遙的大腿,直起身在她的下颚上舔了舔,以示安撫。

他不明白那個聲音為何要讓他來這,莫非只是為了讓他簡單地傾聽一番少女的心事?

樹葉被風刮進了湖中,向外蕩開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模糊了湖面上的一抹人影。

就在這麽一瞬間,鐘情猛然發覺商遙的眉間生出了一絲黑霧,它像極了戚臨從前慣用的那種術法,向外徐徐延伸着向下彎去,它在戚臨的額間試探着,竟是想要直直鑽入!

鐘情捏了一個法訣,指尖現出的一點白光徑直打上了那道黑霧,頃刻間就把它驅了幹淨,叫它頓時就縮回了商遙的體內。

他這一番動作之下,是再也藏不住了。鐘情從樹後現了身形,對上商遙詫異的目光。

“你……”

“戚臨,回來。”鐘情說道。

主子忿忿地瞅了他一眼,又“不舍”地向商遙那看去,最終還是從她的腿上一躍而下,向鐘情走去。

“我來找我的貓。”鐘情向她解釋道。

商遙瞧了他一眼,嘴上嗫嚅着想要說些什麽。但她最終還是收了視線,無聲地跑入了一旁的樹林之中,很快就沒了蹤跡。

作者有話要說:

有的人表面牛批得很,實際上還是會發出某些可愛聲音,比如“喵”和“嗚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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