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鐘情擡頭與律钊對望了一會,靜默的氣氛在他們間流淌了好久。

他的手扣在塌邊,血液從他的指尖流過,滴落在地上。衣領已被浸得深紅一片,還有血跡順着他的脖頸向下延伸,他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只顧着低低喘着氣。

律钊快步走進,順手拿過盆上的布,就想往鐘情的臉上按,後者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涼涼地說道:“把門關了。”

“你這都是什麽毛病!”律钊忿忿地把布朝鐘情懷裏一甩,揮手帶過了門。

再回頭時,鐘情已經把下半張臉上的血擦了個幹淨。

“哥哥,你是不是要和我解釋一下,我才剛走多久啊,也就一天吧,你怎麽回事?”律钊避開鏡子的碎片,走到壁櫃前翻找起來,語氣不善地抱怨道,“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還好意思說我呢。”

鐘情沒有說話,木然地接過他丢來的傷藥。

他的手拈着盒子翻轉地敲了敲,又默默地垂在了大腿上,“我控制不住他了。”

律钊神色一凜,語氣也嚴肅起來:“從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心魔不是什麽好相與的東西。”

“嗯。”鐘情悶聲應道。

“你聽我一言,先把他鎖入劍冢之內。靈劍戾氣重,指不定能把他的魔氣消磨一二,待到那時你再去思考如何收服它也不遲。”律钊說道,“雖然聽說心魔與本體分離之後,會損害本體修為,但已經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鐘情,你再這樣下去,只怕遲早都要把命丢了。”

鐘情側過頭與律钊對望,從前吊兒郎當的劍修如今神色凝重,雙唇緊抿,話語間皆是憂郁之氣。他定定地看了他半盞茶的時間,不冷不熱地應道:“好。”

三日後,律钊借故返回劍宗,帶他進入劍冢。

抽離心魔持續了大半天,劍冢中的千數靈劍齊齊悲鳴,凄厲的冷鐵聲響徹山間,驚起雲霧之上的一群鳥雀撲棱着翅膀飛速遠去。

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去重塑一般,神識都幾欲瀕臨被撕裂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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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钊一手壓住他的脊背,一手拿着萬淵堡的鎖魂錐。絲絲魔氣從鐘情的後背冒出,又在頃刻間想要縮回他的體內。律钊與黑氣相互牽扯,豆大的汗粒從他的眉間滲出,沒入土中。

鎖魂錐是萬淵堡第四任堡主律九淵留下的除魔法器。律钊前些日子背着他哥偷偷把這玩意從堡內的藏書樓裏順了出來,本想着運用熟練了再來找鐘情邀個功,誰料到中途出了這檔子事,只能被迫趕鴨子上架。

鎖魂錐內的靈息蠢蠢湧動,震得律钊虎口酸麻,險些就要把它摔在地上。黑氣巨大的力道與他相互拉扯,鐘情艱難地調動起周身靈力,想要将心魔驅逐出去。

劍氣翻湧,朦胧中二人似乎聽見了靈劍長嘯,劍影撲天。

等出來時鐘情意識模糊,全身上下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幹了似的,汗水打濕了他的後背,沒走幾步就險些一個踉跄跪倒在地。

“你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嗎。”心魔說道。

鐘情的神識從下方的白衣人身上脫出,飄蕩在了半空之中。周遭的山林悉數變作了霭霭白霧,乳白色的煙撩繞在他的身側,心魔在他的面前聚起實體,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連鼻上的疤都沒有半點出入。

“數千柄長劍威壓……上面或許還印刻着劍宗某位前輩的一縷神魂。”心魔平淡地說。他的語氣若是平緩,聲音幾乎與鐘情并無多大差別,幾乎是要分辨不出,“你不會知道那個感受的。”

鐘情盯着他,沒有說話。

“幾百年,最初是日複一日的劍氣侵蝕。這些劍很多都是為了除魔而生,哪裏會願意放過我?只肖我稍有抵抗,他們就恨不能讓我殒命當場。”

“我渾渾噩噩地渡過了每一天,純淨的劍氣壓得我喘不過氣,烈烈戾氣又在周身不斷消磨……像是有千萬柄刀劍對着你,纏在你的周身,你一動,它們就能将你捅得體無完膚。”

“我甚至忘了我是誰。偏生地戚臨身上的魔氣還是得原封不動地到我這來……你這幾百年大概是修煉的十分順暢了。”心魔嗤笑一聲。

“可那日老虎山動蕩,我清楚地感受到陣法松動,戚臨終于醒了……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發現,你所有的執念,只有他最重要。”

鐘情道:“我的執念亦是你的。”

“你說得對,我即是你,你亦是我。可為何我偏偏就要受這種苦,憑什麽不是你?”

可再争論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兩人憶起心魔垂死前的最後一句話,皆釋然地笑了。多年的糾葛在生死面前仿佛都沒了意義。說到底,他們終究都是一個人,走到瀕死之際,所有的愛恨與執着都變成了相同的話。

鐘情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無暇劍了。多年的飄蕩浮塵早讓他不得不承認,心魔的想法确實是他內心陰暗面的放大。他想要救戚臨,想要将他困在自己的身邊,他想要世間的卑劣唇舌悉數消失……

黑白本就是雙生,即使他表面上再表現得如何淡然,也不可免俗。

他并非仙人,走的亦非無情之道,凡人有的情愛怨恨他都有。

而他的心魔也在漫長的圍困生涯中收了脾性,看着他坦然地伸出手,然後心懷詫異與好奇地大步走向他。

“到了這個份上,再争個你我好像也沒什麽意思了。”心魔嘆了一口氣,目光裏流露出一點輕佻的快意。

“律钊到來後,商行雲估計沒剩多少勝算。加上你我如此,戚臨身上的魔氣想必是消散了。”他接着說道,“只是不知為何還能觀賞到如此長久的一段前塵往事,莫非是地府的鬼差偷懶怠工?”

鐘情說道:“不知。”

“也罷。自我降世的那一刻起,還從來沒有想過會和你同生共死。心魔與本體之間,本就該是個你死我活的下場。”

“你就是我,沒什麽可說的。”鐘情不鹹不淡地說着。

心魔擡手撫上了他的胸膛,問道:“你的意思是在同我和解嗎?”

“嗯。”

心魔仰頭大笑了幾聲,最初的時候帶了點嘶啞的凄厲味道,而後慢慢變低變淺,最後歸為一點悶哼。

大抵自古以來,就沒有過心魔與本主和解的先例。以至于此時此刻,他二人都覺得無比的荒誕。

但鐘情知曉,從自己踏入劍冢,向自己的心魔求助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他們的結局。

“好。”心魔說道。

他的手沒入了鐘情的胸膛,留在外面的胳膊也逐漸化作了黑氣。他的整張面容在一時間都變得模糊了起來,散作一縷黑煙,在茫茫白霧裏飄蕩一遭,然後沒入鐘情的體內。

丹田裏是熱的。鐘情不曉得死去的人是否還沒感受到冷熱,也不知道這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他甚至還感受到了自己的金丹湧動,絲絲靈力從裏邊滲出,走過他的全身靈脈。

心魔與他的神魂相互交纏相撞,最終融為了一體。

像是一股暖流沖進靈脈,游走到了他周身各處,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鐘情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厲害,但他心裏疑惑,死人是不應該擁有心跳的。

可左胸下的器官跳動得那樣有力,一下接着一下,像是一面隆隆小鼓,鼓聲一聲接着一聲,砰砰作響。

四周的雲霧越來越濃,他所能立足的地方也越來越小。白霧蒙上他的眼,視線裏盡是白花花的一片。

鐘情感受到了一陣冷意。

先是在他的小臂,而後是**,下腹,乃至胸膛。

臉頰邊是濕潤的感覺,有些癢,似乎是被頭發緊緊貼着。

他的心裏不由地冒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或許他還沒有死……

似乎有什麽從眉間滑過,走過他的眼皮,睡着他的臉頰一路往下,勾在他的下颚線上不願離去。

鐘情猜想,這或許是水。

他掙紮地動了動眼皮,緩緩地撩開了視線。眼皮仍是有一些沉重,但并非不可堅持。

本以為看見的還是一片昏暗,然而在他睜眼的那刻,他清楚地看見了一汪碧水,和一個人。

戚臨不着寸縷地坐在他的對面,懶散地靠在一塊山石邊緣。

恍若隔世。

鐘情不知道外邊過了多久,但他幾乎是将近百年的前塵都走過了一遍,連戚臨的面容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試探地擡起僵硬的手,扶着一邊山石緩緩挪了過去。

戚臨聽到濺落地水聲,疑惑地睜開眼。下一秒,就被鐘情抱了個滿懷。

對方溫熱的體溫全數傳到了他的皮肉上,近在咫尺的呼吸昭示着這人并非幻象。

戚臨不可置信地擡了手,搭在了對方的背上。

“太好了。”

“對不起。”

兩人同時開了口。

戚臨輕笑一聲,當即就轉身把鐘情壓回了水裏,抵在山石之上。他跨坐在鐘情的大腿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瞧着對方的臉,像是要确認他的存在一樣。

“對不起沒有用,不想接受。”

他俯身而上,封住鐘情的唇,在他的嘴角咬了一口。

“你欠的債太多了,我先讨一個,其餘的慢慢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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