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乙亥年,你第一次下山除妖……”

銅鏡中變了一個景象,鐘情的面容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數丈長的蟒蛇妖。他通身雲狀斑紋,鱗片又黑又亮,蛇腹位于一片廢墟之上,壓塌了數座房屋。

鐘情與幾個師兄弟紛紛結陣以待,手上的長劍在日光下瑩瑩發亮。

“你們擒住蛇妖後,被他蒙蔽,認為他有心悔改,執意要把他帶回劍宗……歸途之中,看守蛇妖的小師弟偷了懶,叫它脫困而出……”

蟒蛇尾在泥地上拉出又粗又長的一條痕跡,屋內的人被他壓在尾下,只得發出奄奄一息的呼救聲。他張口吐信,因着先前生吞逃脫時生吞數人的緣故,濃重的血腥味在他口裏揮之不去。

鐘情是一衆弟子中入宗最早的,自然也應該由他擔起責任。他擡手挽過一個劍花,回手就是一劍《千秋雪》的起手勢。身後的弟子齊齊出劍,劍光直破長空,劍芒大盛,劍陣已開。劍網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劍身釘入蛇尾,将他牢牢地定在地上,叫他無法掙脫。

“你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放過他。”心魔說着,擡手在鐘情眼前輕輕一揮,眼前畫面悉數消散,瞬間回到了他們捕獲蛇妖的那一刻。

鐘情看見自己撥開一種師弟走上前去,将所有的勸阻呼喚抛到腦後,他提着青霜,毫不猶豫地捅進化為原形的蟒蛇妖的七寸,血光映在他的眼中,把那雙眸子襯出了一點癫狂之色。利刃沿着他的皮肉劃下,堅硬的鱗甲在神兵面前不堪一擊,鐘情劃破蟒蛇的腹部,掏出了他體內的妖丹。

“換做是我,從一開始就會撥了他的皮,碎了他的丹。”

“劍宗教我們心懷仁義,但在我看來這不過都是婦人之仁!妖物最擅欺騙,對他們仁慈……真是笑話。”鏡中的鐘情轉過頭去,不屑地對身後的師弟們說道。

鮮血從他的手裏滴落,将身上的那件白袍染得通紅。蛇血濺落在他的臉上,鐘情随意地擡手一抹,血跡擴散得更大。他挑着眼角,叫那雙眼不再似往日那般沉靜溫和,反而多了點輕佻與詭異的味道。鐘情看着鏡中的自己,一時間仿佛也聞到了蛇血的味道,腥臭無比,熏得他胃中翻湧。

畫面飛逝遠去,鐘情想要垂目不願再看,但不知怎麽地,整個人都像是被釘在了當場,無法挪開半分的視線。

他與戚臨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小販的叫賣聲、人潮的談論聲皆絡繹不絕。鐘情擡眼便是戚臨的側臉,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對方回過頭來沖他笑了一下,三月的春風蕩過他的發,鐘情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幫他撩開,但下一秒戚臨就轉過頭去,讓他只得堪堪勾到他的衣角。

他們走進了一座酒樓,在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原先人聲鼎沸的大堂頓時安靜了下來,随後才陸續傳出了零零碎碎的聲音。

最初的時候,鐘情也只能聽到一點,他們似是壓低了聲音在後面談論着戚臨和他,隐隐地有幾個模糊的字眼竄進了他的耳中。

但後來,突然有人一拍桌案站了起來,指着他們就大聲喊道:“有什麽不好說的!狗屁的無暇劍,還不是和魔修攪在一塊,丢光了劍宗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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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他旁邊的修士扯了扯他的衣角,向鐘情他們這邊瞥過一眼,嘲諷地說:“你又不是斷袖,哪懂得斷袖之好呢……依我看啊,無暇劍這是被魔修伺候地爽了,食髓知味啊。”

戚臨道:“要我過去讓他們閉嘴嗎?”

鐘情搖了搖頭。

“那我伺候得你爽嗎?”

鐘情撩起眼皮看他,半晌後又撇開了目光。

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胸口,折磨得他心煩意亂。

“要我說啊,劍宗就應該學着人家,治他個叛門的罪名,剖去金丹……”

“世間盡是些宵小之輩,戚臨不願讓他們閉嘴,你也不願意讓他們閉嘴,結果他們變倍加利,什麽污言穢語都能往外吐。”

心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你是不是忘記了,早在許多年前,你初展頭角的時候,這些人又是如何在下面吹得天花亂墜,把你捧上天的?”

鏡中的鐘情站起了身,目光冷冷地看向說話的人。鏡外的鐘情僵硬着身體,耳邊的聲音沒個停歇。

“若我是你,可由不得他們這般诋毀。”

鏡中人徑直走到了他們的身側,他甚至沒有用劍,只憑一雙手,就生生捅入了那修士的丹田,五指攪動着挖出了他的金丹。

“不是說要剖我的丹嗎,誰還想試試?”他挑了眉,一掃在場衆人。

先前說話的另一個修士沒想到他真的敢在大庭廣衆下動手,已經吓得瑟瑟發抖,嘴裏嘟喃着什麽。

鐘情垂眸,右手倏忽掐上他的脖頸。那人被他提了起來,雙腿掙紮着蹬翻了椅子。他的喉嚨發出嘶吼,鐘情趁勢擡手在他嘴邊一劃。

一截混着血水的舌頭掉在了桌上。

周遭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桌椅翻倒的聲音不絕于耳。

“這等渣滓,只敢背後語人是非。你光耀時,他們當你是劍宗下一任宗主,是百年難遇之才,是光風霁月的無暇劍;一旦你違了他們的想法,你就是自甘堕落,是與魔為伍的叛門弟子。可我要如何,與他們有什麽幹系?輪得着旁人來指指點點?”

他甩開那個修士,拽着他身上的衣物嫌棄地擦了擦手,眉間郁結,似是融了一片狠厲黑氣。

銅鏡中場景往複,或是在昔年他除妖之時,或是在早年劍宗之上,鏡中的人頂着與他相似的臉,做着與他的過往孑然不同的事。他看着暗紅色的血沾上他的衣擺,濺落在他的臉上。他看着青霜染上無辜亡魂,那雙手覆上無辜鮮血。心魔的聲音猶如鬼魅,陰恻恻地在他耳邊不斷回蕩。

他說,我即是你,我口中言說皆是你心中所想。我手上所做皆是你心中所願。

他說,同我入魔。

不要。鐘情在心底喊道。

長劍沒入八字胡長老的體內,将他狠狠地釘在劍宗門口的石碑上。鐘情的喉嚨裏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呻吟,雙唇血色盡退,雙目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這是當年戚臨上劍宗的場景。

“鐘情,你也曾是凡人之軀。即使身入道途,修煉多年,你也逃不開七情六欲,逃不開世間八苦……修士束縛諸多,不若把身體交給我,從此以後,行事無束,再無人能要求你什麽。”

鏡中的景象悉數散去,歸于最初的那番模樣。心魔倚在他的肩上,手上未成實體,但卻牢牢地卡住他的下颚,不讓他偏頭半寸。

鐘情被迫看着銅鏡裏那張一模一樣的面龐,腹中靈氣翻江倒海,四處作亂,攪得他生疼。像是四肢百骸中長了無數的骨刺,呼吸間都疼得難受。

細汗從他的額上冒出,順着他的眉宇向下流去,水珠貼在他的睫毛上,眨眼間輕易地模糊了他的視線。

“我就是你。”

“過往種種你無力處理,往後自可由我代勞。”

“鐘情,放棄你的道……”

不。

心魔與他越貼越近,像是要再次融進他的體內,兩張相同的臉在銅鏡裏緩緩重合,先前所見一切自鐘情腦海中悉數閃過。

他看見自己剝開妖物的丹田,捏碎了他們的金丹。

他看見青霜沒入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修士的身體。

他看着火光遍地,人群哀嚎。

滾……

鐘情極力想要揮開這些畫面,但他們不為所控,仍是歷歷在目。

心魔頂着那張分在扭曲的他,肆無忌憚地笑着。

他慢慢地向自己走進,額頭對上他的,呼吸都宛若撲在他的臉上。

他聞到了血腥味。那是來自他身上的,無法消弭的味道。

“我就是你!”心魔說着,一手摸上他的臉。他感受到那雙手上冰冷的溫度,正一路地往下走去。

“為什麽要逃避!為什麽不敢承認!這些不都是你想要的嗎!”

意識開始脫離,他被心魔掐住了脖頸,每一寸呼吸都是用盡全力。

心魔空出的那雙手摸上了他的丹田,試探地想要刺入皮肉。

朦胧間,鐘情又看到了鏡中自己的臉。

半勾着嘴角,眼裏盡是戲谑之色,仿佛在打量着蜉蝣與蝼蟻一般。

他不願變成鏡中的那副模樣,猶如一只有着焦黃色獠牙,散發着難聞味道的惡鬼,太醜了。

不……你不是我!鐘情抓着最後一絲神智,忿忿地想。

“滾!”他怒斥一聲,房中白光劃過,窗紙都被割開三尺長的縫。

起先是一個口,随後縫隙向外延伸,逐漸結合成了蜘蛛網的形狀,爬滿了正個鏡面。碎片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後又被液體滴落的聲音給掩蓋了去。

血水聚集在了一塊,映出了鐘情模糊不清的側臉。

細長的水流碰上碎片的邊,将碎裂開的鏡子以別的形勢連在了一起。

心魔低低地笑了一聲,嘲諷地說道:“你是在證明什麽嗎?”

鐘情不住地喘息着,什麽也沒說。

“你以為沒了……”

房門忽然被推開,發出“咔”的一聲重響,巨大的力道吹翻了桌上的宣紙,律钊面色陰沉地卷風而來。

“你他娘的到底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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