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聽說了嗎,這是第八起了,作孽啊……”

“官府的人都是吃閑飯的吧,到現在還沒抓到兇手?”

“我聽人說那死者身上的傷痕像是妖物作祟,抓不到咯。”

鐘情跟着前面的修士從人群中穿過,看事的人們早把小院的大門圍得水洩不通,仿佛聞不見裏邊鋪天蓋地的血腥味似的。

“不過說來啊,這李大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搞不好是惹了哪家不好惹的姨太,或者是情兒們争風吃醋……”

“別介啊,指不定是惹上了狐貍精,被抽幹了血,偷走了……”說罷,這人竟還猥瑣地低笑幾聲。

細碎的讨論聲闖進鐘情的耳中,猶如數十只蜜蜂紛紛纏在他的耳旁,不停地嗡嗡鳴叫,擾得他心緒翻湧,腦內也混沌一片,幾欲炸裂。

血腥味竄進他的鼻腔,夾雜着一點腐爛的臭味,熏得他幾欲作嘔。

偏生體內的那個家夥還要火上澆油,貼着他的耳朵用極盡溫柔地聲音說道:“你看,人性本是如此,醜陋不堪,污穢不堪。”

鐘情沒有理會,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了幾步,跟着前邊的修士跨入了屋內。

“不如與我一起堕入魔道,不必受世俗束縛,你想與誰在一起就與誰在一起,日日**也好,相敬如賓也罷,那些自诩正道之士再不敢多言半句,豈不是快哉!”

死者的**還在塌上,上半身無力地垂落下來。他的血濺落在塌邊、地上,幹涸成暗紅的一大片。他的左胸被一個窟窿貫穿前後,心髒已經被人生生掏去,血肉與衣物粘在一起,惡心得很。

但鐘情僅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了這并非是妖物所做。

“是人。”律钊說道,“這人盜了某個妖物的法器,不必看了,讓官府來查吧。”

“可涉及到妖物,我們是不是……”

律钊道:“派兩個人留下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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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歷最“淺”的林清自然成為了首選。他們無法插手官府的追查,只得日日坐在府衙內等着消息,同他一起留下來的是常山派的一個修士,也不怎麽愛搭理鐘情,成天在院子裏抱怨着自己何時能夠回去。

心魔的嘴沒個停歇,只要鐘情還有意識,他便不絕地在他的耳邊喃喃說着。他的話并沒有邏輯,幾乎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反正句句都得往鐘情的痛處,鐘情所修之道相反的地方說。

鐘情被他吵得心煩,靜坐入定時反而還會變本加厲,只得強睜着眼睛撐着。

一直到了某一天,辦差的衙役行色匆匆地跑回來說他們查到了是何人所為,但沒有一個能奈何得了她。

鐘情和那個常山派的修士這才拿了兵器,急急趕往他所說的那個地方。

殺人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面色暗黃,依稀可見眼角皺紋。她的手中正拿着一副鋼爪,發了狂似的揮舞着,叫周遭衙役無法近身半步。

鋼爪上的妖氣烈烈,不似尋常法器,掩不住的血腥味散在空氣當中,迎面而來的戾氣直殺他們的面龐。

常山派的那個修士見此,話也沒有多說,頃刻間就甩出了袖中長鞭,想要将那女子束縛起來。不料下一秒她鋼爪一甩,長鞭還未碰上她的身體就被鋼爪彈了回來,甚至還在他的手上劃下了好長一道的紅痕。

“你們是修士!”那女子嘶啞地聲音吼道,“好……好得很。”

鐘情冷然道:“平縣八條人命,是否都是死于你手?”

那女子放空了一會,才緩緩說道:“是我殺的又能如何?”

“他人何辜?”鐘情問道。

那女子笑了下,面容都開始扭曲起來,“你不會懂的……你不會懂的……”

鐘情又道:“幕後可有主使?”

“沒有,皆是我一人所為。”

“鋼爪從何而來?”

女子輕哼一聲,道:“自然是從我那無情無義的夫君身上得來。”

常山派修士上前喊道:“人妖結合本就違背天道,你還殺害八條人命,當誅!”

鐘情靜靜地望着她,似是猜到了還有下文未說。

片刻後,她果真惡狠狠地開了口:“天道……天道與我何幹。”

“你殺害八人,是為了什麽?”鐘情不冷不熱地問,“是為了能與他厮守,還是為了其他?”

“呸!妖物也不過都是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十七為君婦,我待他情真意切,可妖不會老……他道我醜陋,棄我而去,執意要回到族群裏與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妖做伴……好得很。”她的眼中盡是癫狂的神色,所有的良知理智都被戾氣侵蝕了幹淨,“我偷了他的法器……聽說生食十顆人心之後便能恢複年輕時候的容貌……我要他後悔,我要他看着我并非……”

并非怎樣呢。

“你瞧,世人皆貪心。她恢複了容貌,便想要将那妖物留在身邊,一日不夠,要長相厮守才好。凡人皆是如此,修士亦不能免俗。鐘情,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想過嗎?”女子的聲音淹沒在耳邊心魔的聲音中,他語氣裏的癫狂不比女子來的少,甚至還帶了點誘哄的意味,“戚臨百年醒來,他當真還會記得你嗎?就算到時候你僥幸未死,難保他不會在這幾年變了心肝……”

“她道色衰愛弛,難道你不怕嗎……”

“住嘴!”鐘情一劍既出,劍光大盛,照得湖水銀光鋪面,雜草都為獵獵的劍風折了腰。

長劍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弧線,與女子手上的鋼爪撞在一起,把它生生打偏了一個方向,連帶着那個女子也跌落在地。

常山派修士趁機再次甩出袖中長鞭,将她的四肢牢牢地困在一起。

女子嗚咽着,大喊着,但是鐘情卻再也聽不到別的什麽聲音。

心魔的話在他腦海裏悠悠回蕩,怎麽也散不去似的,饒得他心神激蕩。

修士瞥了他一眼,而後自顧自地走上前摘了她的鋼爪,把女子留給了試探着上前的衙役。

“人是我綁的,這鋼爪我帶回去了啊。”那修士伸手在他面前逛了逛,也不管他有沒有聽清,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就他那種修為,都不及五十年前的你半分。”心魔不屑地說道。

“他算個什麽東西,也敢這樣同你說話?若是換作我,早就出手教他如何做人。”

鐘情壓下心頭的那點躁動,走上前語氣平淡地同衙役作別。

那女子還在低聲呢喃着,時而悲戚啼哭,時而憤怒大喊。或許她本心并非如此,但在鋼爪的血氣與妖氣的侵蝕之下,已變得渾渾噩噩,忘卻本我。

鐘情不帶感情地看了她最後一眼,禦劍回到安平府為他們提供的住處。

屋內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只留着一點縫隙任光偷偷溜進,細小的灰塵在光柱裏跳着舞,構成了這昏暗屋子裏唯一一塊光明地方。

鐘情剛把佩劍解下,便聽見門外傳來的敲門聲。

“誰?”

“是我。”律钊說道。

鐘情隔着門問:“什麽事?”

“我聽人說你先前似乎是失控了,是不是因為……”律钊支支吾吾地說道。

“我沒事。”鐘情打斷了他的話,涼涼地說。

“鐘……不是,林清,你不要自己一個人憋着。”

“我真的沒事。”鐘情重複了一遍,“什麽事都沒有。”

律钊嘆了一聲,道:“你要是受不住了,可以來找我幫忙。”

音落,律钊又在門外僵持了一會,才叫鐘情聽見了愈來愈輕的腳步聲。

脫離了外人的視線,心魔終于肆無忌憚地從他體內冒出,聚成了一股黑氣,先是在鐘情的周身晃蕩一圈,而後便在他身側糾纏不去。

“你有欲望,有執念,才會生出了我,為何你就是不敢承認呢?”

他的聲音壓得低,乍一聽與鐘情的原聲幾乎沒有什麽差別,但仔細聽來又能發覺其中夾雜着的憤恨、不甘以及蠱惑。

“你害怕陣法不成功,害怕戚臨死去,害怕自己找不到幕後之人,就算陣成之後戚臨一樣也會落到那人的手裏,而那個時候你什麽都做不了,你只能在黃土之下安靜地接受這一切……”

黑氣湊到他的眼前,像是有一雙眼睛在同他對視一般。鐘情擡手攪亂了那團黑氣,但在它分散不久後,又在另一個地方聚了起來。

“就算你成功找到了幕後之人,強行停下了那個法陣,你又該如何去解釋這一切,你能保證戚臨不會有半點怨恨?”

鐘情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說不出一點話來。

他想說自己補下那個陣法确實是一時沖動,但不管怎麽樣都不會後悔。他想要護着戚臨的心是真的,即使日後戚臨蘇醒之時會惱怒會怨恨,但至少他能活着,這比什麽都重要。

“妖物的性情你不會不知,戚臨的性情你也了解得很。”心魔頓了頓,湊到了他的耳旁,像是貼近了他的頸窩,用極其親昵的當時低聲說道,“你說,你除了這張臉有什麽值得他喜歡的?”

“若不是這一張臉,戚臨當真會喜歡像你這樣無能的懦夫嗎?百年之後,都不用你說,他都能把你忘了去。”

“若是換作我,就不會像你這般窩囊。”

鐘情擡了頭,正好對上了櫃上的那面銅鏡。他在鏡子裏看到自己模糊的臉,旁邊的一團黑氣一直萦繞着不肯離去。

恍惚間,他像是又看見了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肩上,宛如雙生。

“你瞧,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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