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戚臨第一次直面如此強大的天雷。
魔修本就不易為天道所容,歷來所要經歷的劫數都比仙修殘酷得多,數十道的天雷足可以劈散神魂,湮滅肉身。但此刻,鐘情招來的雷劫是戚臨從未見過的,比他昔年進境所受的雷劫都要狠厲得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律钊喃喃地念着,頭上的拂塵輪轉,撐出一片巨大的八卦陣圖。
他們退至鐘情的身側,只支起方圓的一小塊空間,以至不被雷電波及。
周遭盡成焦土,第九十一道雷劫轟然落地。
戚臨的鐵扇出現了一點裂痕,甚至還有向外**的趨勢。
“這雷劫都快趕上我飛升那會的了……看來老天都看你不爽,想要你的命呢。”律钊調侃道。
戚臨瞥了他一眼,心想若不是現在還要靠他撐着,自己早就把他捅了個對穿。
又一道雷猝然落下。
“若是扛不住就直說,少拐彎抹角的。”戚臨輕哼一聲,嘲諷地說道。
戚臨調轉起體內所有靈力,在他們的身側支起一道光幕。雷聲震耳,地動山搖。熠熠的電光幾乎要刺痛雙眼,所見之處,綠意被白光悉數吞沒。
“扛不住豈不是要和你們兩個一起死在這了?我是還能回去的……不要、不要。”
第九十八道天雷降下,随着“铮”的一聲,折扇碎裂,鐵片四濺。律钊也緊跟着嘔出一口血。
最後一道天雷緊接而下,平地裂作峽谷,戚臨拉着失去意識的鐘情準備離開,但下一刻,像是又什麽纏在了他的腿上,硬生生地扯着他向下墜去。
戚臨擡手,黑線試探着向上冒去,想要勾住律钊的手。可不知為何,黑線方才爬上山壁,戚臨便感一陣天旋地轉,頃刻間就與黑線斷了聯系,再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最後聽到的,是遙遠模糊的來自律钊的歇斯底裏的叫喊。而後,就是一片寂靜了。風聲、雷聲……所有的聲音都在他耳邊猝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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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落入了大海中的漩渦,無法掙脫,無法逃離。卷在腳下的力道像是要攪碎他的骨,拼命拽着他向深處墜落。戚臨抓着鐘情的手,不敢松開半分,硬生生地将自己帶到了他的身邊,雙手自他臂下繞過,緊緊扣着他的身體。
好涼。
戚臨把頭埋在鐘情的肩上,胸膛緊緊與他相貼,似是在感受着對方的溫度,想把它捂得暖一些。失血的症狀終于姍姍來遲,渾身骨頭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四肢百骸都疲憊地叫嚣着,他的眼皮沉重地向下搭着,腦海裏也是混沌一片。
他的神識逐漸抽離,離他而去。
戚臨甚至記不得他們是怎麽掉落到了一汪湖水之中。
那水冰涼得很,仿佛要刺進骨頭裏一般,凍得人肌肉僵硬,渾身發顫。湖水淹沒他的口鼻,漫過他的眼睛,他在水中浮浮沉沉,卻始終都沒放開鐘情的手。
·
鐘情睜開眼的時候,正站在一方水簾前。
他的前方是一片幽幽深潭,潭邊還立着一塊石碑。幾丈瀑布溯流而下,拍得潭水嘩嘩作響。
戚臨其實一直記錯了地方,當初仙道宗門齊齊圍攻并不是在老虎山,而是在萬仞山。
當時事出緊急,鐘情猛然發覺上山的地方被人布下了不知名的陣法,它不是出自任何一宗的手筆,不知是誰布下的,也不知是想針對何人。但上面的氣息鐘情卻是熟悉的,西北一宗門有律令,凡叛門弟子處以剖丹之刑。他們剖丹之時所用的陣法,與鐘情所見的那個陣法,幾乎是異曲同工。
鐘情覺得處處都透着巧合和詭異。
他與戚臨相伴這麽多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戚臨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們說他屠殺宗門弟子,說他搶奪毀壞功法典籍,鐘情是不願信的。但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這一切都是那人為着戚臨身上某樣東西布下的局。局成了,戚臨有口難辯,退無可避,而那人為将功成身退。
在最後的一刻,鐘情幾乎是走投無路,才擲出了那一道符紙。
戚臨從前與他說過魔丹的來歷,也說過自己肉體凡胎昔日沒少經受侵蝕之苦。鐘情瞞着他去翻了許多典籍,但只找到了一個換命之法。
他沒有別的辦法了。
陣成之後,戚臨身上的魔氣将陸續彙聚到他的身上,他以一身修為引他舍魔入道,而那時……他亦将不留于世。
他不敢确定幕後的那人究竟想要做些什麽,但那個陣法至少能夠說明戚臨的魔丹必定是他的目的之一。
待魔丹魔氣盡散,變作在普通不過的修士金丹,只怕對他也沒有什麽作用了。
而況陣法耗時長久,若是這些年間鐘情能先一步找到那人,那戚臨也可以提早出來,不必再受那些苦楚。
鐘情站在水潭邊上,低頭看着水中那張并不屬于自己的臉,輕輕笑了一下。
這是他換的第一張臉。
他自萬仞山一戰後,便遁入劍宗,對外言稱傷重難愈,幾個月後,又讓他的師父替他放出死訊。
鐘情的身份并不利于他追查那人,他只得假死脫身,自暗中開始追查。
他執意要做的事,誰都難不住他。
一年後安平府成立,鐘情化名林清,以一介散修的身份進入內部。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看到這麽一番景象。傳言人之将死,臨行前鬼差們會讓你瞧見你生前所歷種種,好讓你到了閻羅面前,對一生的是非功過也好有個交代。或許現在也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那麽戚臨身上的魔氣應該也除幹淨了。
他大概會很生氣吧。也許這輩子都不一定回原諒自己了。
這樣也好……
他想起那個葉斐晴,覺得自己這人還真是口嫌體直得可以。他一面告訴戚臨,讓他忘記自己,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但在他找了別人之後,心裏又吃味得難受。
“還真是差勁。”他小聲說道。
鐘情望着眼前的這座山,山間無風,其間野花葳蕤,草木蓊郁,林中似又蟲鳥相和。陽光自山頂罩下,在潭面鋪了一層粼粼金光。
倏忽,水面忽然起了波瀾,一浪接着一浪,不住地拍打着岸邊的山石。鳥雀自樹間驚起,撲騰着翅膀踉跄遠去。
大概每隔個幾年,戚臨都會鬧上一次。或許是陣法削弱,又或許是戚臨的意識占了上風,每一次的動靜都差不多是如此模樣,只有最後的一次來得格外強烈,讓鐘情再也瞞不住,不得不按照程序帶了胡念和小百合一同前來。
鐘情瞧着自己擡起手來,指尖的靈力沒入水簾,流水間隐隐現出了一輪陣圖,在他的靈力驅使下緩緩輪轉着。
待到最後一絲靈力沒入,一絲黑線交換着進入他的身體,陣圖終于再次消失,山間歸于平靜。
鐘情收了手,留戀地又看了一眼,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你明明就是想見他,為什麽不多看幾眼?”
鐘情的腳步頓了頓。他感受到自胸膛升起的難堪與憤怒,并非是屬于如今的他,而是百年前的那一位。
不過是一場走馬燈,竟然也能如此深刻地體會到當年的心境嗎……
他自嘲地想着,耳邊又傳來了自己的聲音。
“你護不住他,只能把他鎖在這裏,你就是個懦夫。”
鐘情已經忘了自己是何時生出的心魔,也許是在陣法落下的那一刻,又或許是在他假死的那一刻。
戚臨的魔氣源源不斷地流入自己體內,那心魔有了滋養,得了鼓勵,便開始不斷壯大。他原先只處在自己的體內,後來甚至能化出虛體,在他身側不斷糾纏。
細碎的話時不時地就能在他耳邊冒出,逼得他神魂激蕩,神識不穩。他在劍冢裏所說皆是真話,他與心魔互相折磨,互相糾纏。若非是律钊在飛升之前與他一同将心魔剝離出來,關進劍冢,只怕他早就該入了魔,失了心智。
“閉嘴。”鐘情忿忿地說。
“宗門逼上之時,你無法為他申辯,也無法阻止他們的攻勢。你只能遵從師命……然後呢,你發現了不對勁,卻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閉嘴。”
“我好想見他啊……”心魔的聲音逐漸溫柔了下來,像是情人的低語,在鐘情耳旁悠悠回蕩,“一百年、兩百年,甚至更久,因為你的錯誤,你的無能,我們就要這樣生生分開……一直到死,都只能得到他的怨恨。”
鐘情嘶吼着聲音,說道:“不要再說了。”
“我說的都是事實,你為什麽不願意聽?到時你道消身死,他把你忘了一幹二淨,然後的……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他會重新找一個與你差不多的,也會為他在秦淮喝上吹上一夜的《春風顧》,那都是屬于別人的戚臨……”
“那你說該如何?”
“我說……”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同以前一樣。”
耳邊傳來熟悉的語氣,鐘情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和自己的心魔一同出現在了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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