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電光濺落在眼前的土地上,青色的草被劈得焦黑一片,山石在萬丈天雷下裂作細碎的幾塊,趔趄地滾落到泉水邊上。兩只傀儡湮滅在白光下,也不知是被散了肉身還是被商行雲收了回去,再也瞧不見蹤跡。

戚臨避開下落的電流,幾道白光幾乎是擦着他的手臂、臉頰過去的,他掠到鐘情的身邊,顫着手擡扇劃碎了他身上的靈線。他幾乎是要拿不起扇子了,手上那些傷痕現在才開始隐隐作痛,血液将扇骨沾的又濕又黏。戚臨把手在衣上擦了擦,伸出幹淨幾根手指去觸摸鐘情的臉。在将手貼上鐘情臉龐的那一刻,戚臨發現自己丹田內的暖流又升了幾分溫度,有什麽東西在催促着他體內的東西,燥熱得難受。

“停下來!”戚臨先是小聲說着,而後愈發嘶啞地吼道,“你要做什麽!你停下來!鐘情——”

“噓……”那人微微擡了點頭,但還是半歪着的,瞧着萬分憔悴的模樣,“他現在聽不到……”

占着身體的是鐘情的心魔。

這個認知讓戚臨感到害怕和憤怒。鐘情現在是到了一種什麽樣的地步,才會任心魔占據自己的身體?先前他第一次出來的時候說是趁虛而入,那是不是說明現在的鐘情……已經到了意識的邊緣?他到底想做什麽,他是不是在五百年前就策劃好了這一切?他把自己蒙在鼓裏,什麽都不願意說,就是為了等到今天叫他看到這樣一個場面?就是要他親眼看着……看着他們再次分離?

他憑什麽,他怎麽敢。

“你究竟做了什麽啊……”戚臨抓着他的領子,把頭埋在他的左肩上。他的左手試探着搭上鐘情的左肩,冒出的一點黑線侵入他的傷口,想要止住上邊的鮮血。戚臨的視線有些模糊,他甚至沒有發現那些黑線的顏色已經比從前淡了太多,想是被洗刷了一樣。

鐘情擡了手,搭上他的腰,輕輕拍了拍,“不要浪費力氣了。”

“我很不情願。”

“但……就像他說的,忘了我,重新來過。”

話落,鐘情扯下戚臨的手,将他向後一推。戚臨踉跄幾步,還未站定便想再次上前拉住他的手,但他剛邁了一步,就見一道光影向他襲來。

他旋身避過,長發堪堪被削去一撮,落在閃電之中,化作塵埃。下一秒,數道光影纏上他的周身,封住了他所有去路。

商行雲推着輪椅,他的衣角被染得焦黑,似是剛與天雷經過了一番纏鬥。

他冷冷地看着戚臨,說道:“天劫未盡,你們仍是白費功夫。”

商行雲牽扯着靈線,光影在他的動作間繞成了一道網,齊齊向戚臨攪來。戚臨攤開折扇,扇面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勁風逼得那些光影無法接近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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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臨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鐘情的身上,只聽他悶哼一聲,猛然單膝跪地,一手生生撐在了雜草中。

天幕上的雷電向此方彙聚,銀藍色的電流掃過商行雲的身側。山壁震蕩,水流翻湧,山石簌簌滾落,天雷以摧枯拉朽之勢掃向整片假拂雪境——唯獨放過了戚臨。

他就是不用腦子,都知道是誰的手筆。

鐘情在這樣的關頭上,還是想要護着他。

地面裂開一道縫隙,碎石塌陷地向下落去。

戚臨雖是擋開了商行雲的進攻,但整個人卻被圍困在了一隅之地,無法逃離半步。商行雲也正頂着天劫的威壓,手下的靈力為愈發兇狠。

戚臨一不留神,便被掃到了左臂,半邊身體都頓時麻木了去。

他想,或許和鐘情一起死在這裏也挺好。至少可以免去挖丹之苦,不必受着往後日日夜夜的相思之痛。

他來時不驚風瀾,亦不動山河,僅是映入了戚臨一人眼中,可至此執念橫生,無法再抛卻這人半分。

戚臨向鐘情的位置望去一眼,眼見他手上肌肉發顫,似是不支的模樣。

“第四次了,只怕白費功夫的仍舊是你。”戚臨緩緩閉上眼,全身靈力彙集地向丹田沖去。

商行雲未料他有如此舉動,調動身下的靈力就要向戚臨逼去。

鐘情若有所感地擡起頭,蒙着灰霧的眼睛直射戚臨所在,“你住手……”

戚臨嗤笑道:“你都不停手,又為何要我住手。我才不聽你的話……”

一句話到了最後,他的聲音也開始哽咽起來。

“我說過,黃泉路上我會纏你生生世世……你這輩子、下輩子……都不要想擺脫我。”

鐘情一番行事,是想以自己的性命消去魔丹上的魔氣,強行将戚臨推入仙道。此法一成,魔丹失了它的作用,商行雲再想觊觎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他把一切安排得清楚,可卻沒有問過戚臨是否願意。

鐘情本想着等魔氣全消後再放戚臨出來,或是等他先行抓到了那幕後之人……但途中多變故,事事終究不能完全如意。

鐘情的手緊緊扣入了土裏,體內靈力悉數爆出,一時之間天幕愈發明亮,雷電分作數支接連直下。

山壁間的裂縫越來越大,戚臨的靈力湧進丹田,壓着他的魔丹就要将它撕裂開來。

商行雲離戚臨不過一尺的距離,只肖最後一個伸手,便可以得償夙願。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一招破山河,一招生太極。

商行雲被烈風掃開數尺之遠,戚臨感受到一陣靈力從頭頂罩下,強制扼住了他體內所有的靈力翻湧。

拂塵晃過他的眼,将他周遭靈線一掃而空。

白衣道士手持長劍,翩然落于他的身前。

“你二位也太狼狽了吧。”來人輕聲笑道。

臉是楊景行的那張臉,但語氣卻不是屬于楊景行的語氣。

這麽欠揍的嘲諷語氣,戚臨這輩子都沒從第二個人的嘴裏聽到過。

“律钊……”他咬着牙叫出了這個人的名字,腿上一軟,險些就要跪在地上。

“哎呀,我可經受不住如此大的禮。不過你要是想跪的話,可以去我的祠堂裏,順便多磕幾個頭,我不攔你。”律钊說着召過拂塵就想将商行雲捆起來。

商行雲急忙伸手抵擋,兩股靈力撞在一塊,氣勁外掃并入雷電,律钊急急将劍插入土中,将戚臨與鐘情攔在自己身後。

幾秒後,雷電四面橫掃,大片山石轟然炸裂,碎石射向四面八方,他們腳下的土地登時向下一沉,中間的裂口向兩邊延伸得更大。

戚臨嘔出了一口血,料想鐘情前先欲言又止,許是已經懷疑楊景行的身份。律钊此次應是下凡歷劫,有些飛升的修士塵緣未了,仍是會選擇重新投身凡間再走一遭了卻凡塵劫緣。他此次投身必然是受了鐘情影響,至于為何突然恢複記憶……那都不是他該關心的。

戚臨在瞬間理好思路,撐着腿直起了身,說道:“你來得也太遲了。”

“這不是剛剛好嗎,你還沒死呢,怕什麽。”律钊拔出長劍,轉過頭對他露出了一個不太正經的笑來,“只是鐘情這狀态看得不太行了。”

他突然收了笑,連語氣都變得嚴肅,“待天劫悉數降下,只怕他與這家夥都得變成一抔黃土。”

“廢話少說,那該如何!”律钊畢竟是飛升過的人,而況他能在這時出現在假拂雪境中,就必然是有讓鐘情生還的方法。戚臨與他是相看兩厭了點,但對對方的能力卻是絲毫不會質疑半分。

律钊擡劍,直指商行雲咽喉,說道:“簡單。擋天劫,殺禍首。”

他召回拂塵扔向半空,拂塵亂轉着撐起一面屏障,将落下的天雷悉數擋在了上邊,分散到了四周之外。

“大概能撐五分鐘,先解決了這玩意。”

“誇口而已……”商行雲嘴上這麽說着,但手指已經緊緊扣上了輪椅殘缺的扶手。

律钊沒有理會他,而是轉過頭來嘲諷地掃了戚臨一眼,說道:“你這副模樣,還能行嗎。”

戚臨不屑地笑了下,挑了眉看他:“再打十個你都沒有問題。”

律钊哈哈大笑,提了劍便沖上前去。

戚臨回過頭看了鐘情一眼,犬齒在唇上咬了一下,也召開長劍掠至商行雲的身後。

一劍橫掃,輪椅碎裂,木屑散落。

商行雲躍至半空,手中多出一柄長槍,向律钊直劈而去。戚臨自他左邊雲劍一勾,劍身扣住槍頭,用力一挑,直将槍尖轉過一個彎,偏離了原先的軌跡。

律钊趁勢而上,使的是《萬山悲》第二式。戚臨在半空中迅速變換,一腳踹上槍身,旋身轉落到幾米開外,配合着律钊使出一套潮生。

群山回響,江潮翻湧。

戚臨震蕩罡風,律钊勢如破竹。

商行雲槍頭半劃一圓,冷鐵相交之時飛石四濺,水潭中巨浪翻湧。

戚臨折身勾轉,起落之間視線又掃過了鐘情的那一雙眼。他再也找不到比它更讓自己心動的一雙眼睛了,也再也找不到比鐘情更讓他動容的人了。

若是前方仍有生路,他便是拼了命也要将鐘情帶離這裏。

他們還有餘生,還有好幾百年的光陰。

他們之間還隔着太多的事沒有說清,鐘情甚至好來不及帶他看遍今世景色。

命不該絕,也不能絕。

青光乍破,手中長劍頃刻間散出點點星光,光暗下時,長劍已成另一番模樣。

劍上雕花,劍柄鑲玉。

是青霜啊……

他那時以為不願同自己走的青霜,此刻正被他穩穩地握在手中,任憑他的血液浸濕劍柄,流入劍身。

“你還真是……”

律钊反手壓上槍身,将商行雲逼到山地邊緣。冷光一閃,青霜嗡鳴作響,戚臨足下一重,擡腳踹上商行雲的小腹。

往來數十招。因着律钊相助,局勢大轉,商行雲再不是那個占據上風之人。

不知道是誰挑了他的槍,也不知道是誰出的掌。

商行雲跌落矮山,未被拂塵擋住的天雷隆隆擊下。

近千年的執念,終究還是歸于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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