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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敬宣最開始接到鐘情的消息的時候,倒沒有表露出多大詫異。在他成為宗主之前,他便隐隐約約地有懷疑過鐘情的身份,但他無憑無據,柳聞歸是個普通劍修還是前人化身也與他沒有關系,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了。是以在“無瑕劍未死,柳聞歸即是鐘情”的信息傳來劍宗時,他頓時就松了一口氣,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來。

不過對于劍宗底下的弟子可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

這些天裏他們讨論的不是“無瑕劍究竟何許人也”就是“無瑕劍到底有多麽厲害”,劍宗的論壇上還出現了一封名為《一劍光寒十四州——論鐘情的生平》的帖子,在首頁置頂了好幾天。發帖人自然是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成天攜帶鐘情畫像的人士——現在不用了,因為本人天天都在眼前。

等到鐘情與戚臨要在劍宗舉辦合契大典的消息傳來,他們私下談論的話題又都變成了“無瑕劍以身飼魔竟成真?”、“魔皇與無瑕劍之間不可告人的秘密”之類的八卦,然而這一回,論壇首頁再也沒出現科普帖——鐘靖平正拿着手上的請柬咬碎了一口銀牙。

·

鐘情養好傷後就在林雪深的“淫威”下繼續接下了特調一隊隊長的職位,九月小百合返校,正巧讓戚臨頂上了她的外出任務,跟着鐘情處理了幾件小案子。其間他二人還趁着空檔跑了不少地方,還回到了從前的萬仞山走了一趟——那裏早被開發了去,成了那個城市的中老年人的晨練專用地。

戚臨瞧着自己原先的茅屋被人改成了亭子,從前的“後花園”都鏟平了種上綠竹,本想打着算盤思索一下怎麽把自己的地整回來,但是在鐘情的各種科普以及他們沒有那麽多錢的事實下,果斷地選擇認命。

後來他們還去了一趟秦淮河,在夫子廟的門口和來來往往的人群一起熬成了一鍋粥。戚臨爬不了樹,上不了屋頂,無法追憶他與鐘情的那些往事,便執着起了夜游秦淮河,導致他倆排了好久的隊才上了游船,叫主子又不由地就懷念起當初一擲千金的時候。

日子過得綿長又尋常,仿佛自那年劍宗後就沒再斷過似的。中間的那些波折苦恨,似是都埋沒在了萬淵堡的後山中,淹沒在了拂雪境的靈泉裏,他們心照不宣地忘記了那五百年,誰都沒有提起自己有多麽容易。有情人的相處合該是這副模樣,沒有什麽誰付出的多,誰經受的多。

他們既然認定了對方,既然在崎岖長路上沒有放開手,那麽就應該相望着、纏綿着一直走下去。

合契大典定在十月。雁蒼山的楓葉林正紅如烈火,漫漫散開好一大片。山間的風都帶上了一點涼意,尤其是在清晨的時候,滿山的煙霧在涼風中糾纏,輕飄飄地蹭過綠樹的滋味,渺渺如畫。

這幾日他們住在劍宗,戚臨幾乎是把山上都跑了個便,順手還指點了一群早起練劍的後輩,幾天下來鐘敬宣的耳朵都要被各種叫苦聲催得生了老繭。這狀告到鐘情那去,本想着第二天主子會有所收斂,誰想着第二日鐘情與戚臨一道來了,更是把他們挑錯挑得體無完膚,過得還不如戚臨指點的那會。

劍修們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合契的那一天,個個都滿心歡喜,想着總算是能把兩位祖宗送走了。

時辰将近,劍宗的弟子敲響了小院的門。鐘情與戚臨畢竟是百年前的舊人,穿不慣當下時興的款,特地找人去定做了五百年前的樣式。戚臨先前還因着誰蓋蓋頭的樣子與鐘情争論了好久,不過為了雙方的面子着想,還是選擇穿戴了一樣款式的古着。

戚臨的長發用玉冠簡單地束了起來,垂在身後。他挑眉打量着一旁穿戴着的鐘情,勾起桌上的玉帶上前一步圈住他的腰,幫他把玉帶扣了上去。

“可惜了,你的頭發還沒蓄起來,不然……”他撩起鐘情的一小撮碎發,在手指上繞了繞,“不然這副模樣,可得饞死我啦。”

劍宗的校服是純白的顏色。鐘情從前貫穿的也是白衫。戚臨從來沒有見過鐘情穿紅色,他生得白,被豔色的紅這麽一襯,所有的高不可攀都被悉數化去,連冰冷的眉目都多了幾分溫情的感覺。霜雪在一時間消融,滿山的春色都關不住似的撲面而來。

若是初見時的鐘情便是這番模樣,指不定在某個驚鴻一瞥後,他戚臨就能三兩下的亂了心神。

鐘情沖他輕輕一笑,并沒有說什麽,只是順了他的意,給自己幻化出了一頭潑墨似的長發。

戚臨眼睛一亮,當即就攪動手指替鐘情束了發,末了手指還要在人的後頸上蹭了蹭,吃了個豆腐,說道:“你可當真是要饞死我了。”

鐘情抓過戚臨作亂的手,替他整了整皺起的衣袖。

“忍着。”鐘情說道。

戚臨故作委屈:“官人好狠的心,今**我共結連理,你卻想讓我獨守空房嗎……”

戚臨總是這番模樣,嘴上說得比誰都勤,手下動得也宛如老手。然而貓科動物天性在此,每每床上見真章的時候,他總是熬不過鐘情,還得抓着人的胳膊悶哼地發出拒絕的聲音,有趣得緊。

偏生地鐘情還不願揭穿他,主子也就愈發地無法無天。

日光撒在院子裏,鋪了一層金燦燦的光。院中綠竹在風中晃了身,竹影斑駁地映在青石板上,漏下的光斑猶如星子。

鐘情算着時辰,覺得差不多了,才與戚臨一前一後出了院,沿着劍宗的長廊走到了劍冢外的那個山谷。

水面上閃着粼粼的光,山壁間霧氣氤氲,偶有聽見嗡嗡的空靈鳴聲。

劍宗的弟子立在兩側,為首的弟子手托銅盤,盤上各持三支紅燭。鐘情接過一個弟子遞來的燃了的木條,依次給三根紅燭上了焰,戚臨指尖一點,黑線迅速扯來了一點火星,落在了另外的紅燭上。兩個弟子托着紅燭緩緩退開,鐘敬宣站在邊際,沖着鐘戚二人揖了一禮。

他轉過身,腰間的玉佩落在岸邊的一個半人高的石柱上。鐵索摩擦與齒輪轉動的咔咔聲擦過衆人的耳旁。

水面蕩開了道道漣漪,波浪翻湧呼嘯。鐘情與戚臨對視一眼,牽過他的手,輕聲說道:“我們走吧。”

紅袍交織在一起,在這青山綠水之中顯得格外奪目。獵獵山風鼓起了他們的衣袖與衣擺,像是展了翅的蝶。

前邊的浪退去,水中露出了一小方石臺,兩人踩在石臺上,啥時間林鳥齊鳴,不絕如縷,清脆的聲音連成了一首清麗曲目,在山林間悠悠回蕩。

第二方石臺升起,此刻所有的鳥鳴都變作了銅鐘的聲響,一下接着一下,敲得浪花都停不下似的拍擊着石臺。

這些石臺只有在這般的時候才能升起。劍宗的修士若想同人結為道路,是必須得在劍冢走上一遭,任萬千靈劍為他們做個見證,也算是對二人的一個警示。

腳下的石臺陸續露出水面,一路延伸到了山谷裏邊。戚臨難得地沒有開口說話,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

他們的掌心是濕潤的,手指也下意識地摩挲着對方的手臂。這一條路走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慢,都要久。戚臨甚至覺得自己的後背已被冷汗浸濕,涼飕飕地貼着他的皮肉。

前方濃霧漸散,一座石碑屹立眼前。戚臨回憶起與柳聞歸一同前來的那日,自己正是六神無主地靠在這座石碑之下,如今故地重游,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萬千的靈劍發出泠泠的鳴響,冷鐵铮铮,似是要破開長空。純淨的靈力打在戚臨的身上,但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的不适,這靈力是溫和的,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愛撫。

戚臨不知道這裏邊有沒有那幾位長老的劍,不知道有沒有劍宗宗主的劍,若是讓他們看見自己如今這般的“登堂入室”,會不會直接把自己掀翻出去?

他這麽想着,幾乎是要被自己逗笑了。

鐘情松開了握着他的那只手。他的衣袖裏掉落了一支鑲着白玉的小刃,他退了鞘,利刃在他的掌上劃開短短的一條紅痕,鐘情擠了血,滴在石碑凸出的一個圓盤上。

戚臨仿着他的動作,也将自己的血滴在了脈絡間。血液融合,覆蓋了這一小塊的圖案。

“弟子鐘情,願在劍宗諸位先輩見證下,與戚臨結為道侶,從此山高水遠,永不相負。”他的聲音猶如雪消後的山泉,又清又冷,卻叫戚臨格外地心蕩神移。

他凝望着鐘情的側臉,嘴角都扯出了一個燦爛的弧度。

“我戚臨便不客氣地……拐走諸位的這位後輩了。”

血液融入石碑,冷鐵齊齊戰栗。劍冢裏起了一陣無名的風,竄在他們身側流連不去。

忽如一夜春風來。暖意纏在了他的腕間、脖頸,在他的耳旁輕輕地撫摸着,似是無聲的念叨,無言的承認。

戚臨一笑,道:“五百年,我還是進了你們劍宗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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