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那個是誰?”小百合偷偷瞟着逆光走進堂中的修士,同胡念小聲說道。

與兩位當事人不同,劍宗的弟子好容易換下了他們清一色的純白校服,換上了紅白相見的短打,前來參加合契大典的修士們大都是穿着一身正經的西裝,像極了尋常人家的婚宴,但又因着這種混搭顯得格外不倫不類。

胡念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吊兒郎當地說道:“常山派的掌門——他剛閉關出來,你沒見過。”

“後面的那個呢?”

“他們淩霄的。”胡念指了指旁邊坐着的楊景行,又道。

後者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們倆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在桌下暗戳戳地打開了某個手游的界面。老古董大概都有個共性,就是對現代的通訊設備十分上頭。楊景行雖然是個土生土長的現代人,但畢竟內裏的神魂還是律钊,逃不開成為網瘾少男的宿命。

小百合不解道:“淩霄的不是來了他嗎,為什麽還得再來人?”

“不一樣。”楊景行說道,“他們是代表淩霄來的,我不是。”

“那你是代表什麽?胡念的家屬?”楊景行是律钊下凡歷劫的事只有鐘情和戚臨知道,連胡念都不清楚,是以小百合聽他這麽一說後,反倒還不明所以起來。

楊景行:“婆家人。”

小百合:“???”

胡念倒是聽懂了楊景行的意思,半挑起一雙眼,問道:“你怎麽這麽肯定自己不是娘家人?”

“戚臨太廢,壓不住。”楊景行語氣嘲諷。

正在下山的戚臨打了個噴嚏,腳下也差點踩了個空,所幸鐘情即使拉住了他的手,才沒叫他這麽狼狽地滑上一跤。

小百合的腦子終于轉了回來,她瞧了楊景行一眼,目光中頗有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意思。

“那這麽說我們豈不是都是婆家人了?”她放眼掃過與他們一道的修士,單是特調局的就占了好一部分,林雪深也是剛才出關,正在堂外與劍宗的長老交談着什麽。

胡念對着她點了點頭,小百合嘀嘀咕咕道:“那前輩豈不是很容易被欺負。”

她的聲音雖然小,但卻全數傳到了楊景行與鐘靖平的耳中,前者發出一聲噗嗤的笑,後者險些打碎了手上的杯盞。兩人紛紛把目光投向了小百合,說道:“你想得還挺多。”

鐘情沒讓他戚臨欺負了去都算是萬幸,還說什麽欺負他呢?兩人如是想道。

堂中的客人多了,零零散散的交談聲也開始聯結起來。各家退居塵世百年,在當代社會下更是不敢展露多少頭角,平日裏也是鮮少來往,難得地被這一場宴席聚在一塊,三兩下地就!各自找人抱緊了就吐起了苦水。

唯獨萬淵堡與臨雪堂泾渭分明,兩家走的和其他人就不是一個路子。

他們先是相看兩厭地互損了一番,比如你家的結界還是出自我手,我家的某位弟子上回順手救了你家弟子的性命。到了後來,索性還扯起了陳年舊事,舊到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

“萬淵堡第四任堡主律九淵,風不風光,破了魔主沉川的計謀……你家岑明仙長沒解決的人物,可是死在我們堡主的手上呢。”

且不說他頭頂的這個“律”和律九淵究竟有沒有什麽關系,單是這一個“我們”,不知道地還當律九淵是萬淵堡的現任堡主一樣。

“岑明老祖開臨雪,鎮萬魔,哪裏是你等可以随意诋毀,萬淵堡的第一任堡主當年還得追在岑明的屁股後叫哥哥呢!”

“而況……律九淵後來的那個佩劍,不也是從我們臨雪堂偷走的嗎!”

“你胡說!”

那廂掐個天昏地暗,但礙着劍宗與鐘情的面子,還是只得相互怒目而視,造不成多少騷亂。

小百合收回視線,說道:“這兩家估計是沒得玩了……”

胡念嗤笑一聲,随口說道:“可不就是相殺相愛嘛。他們說的那柄佩劍,我記得是姓樓的那位堂主親自嫁過去的。”

小百合聞到了八卦的味道,她生得遲,各家舊事知道得都沒胡念來得多,眼下他這麽一起頭,頓時就把她的打探欲給勾了起來。小百合眨着她的24K杏眼,盯着胡念的側臉,滿臉寫着“我很好奇”。

然而對方卻是沒有理她的欲望,胡念就着楊景行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茶,說道:“老掉牙的故事有什麽好說的,不如我和你說點新鮮的?”

小百合“切”了一聲,“誰想聽你輸得只剩一條內褲的故事了,又**又無趣。”

百合花憑借着一副靈巧的身姿躲過了狐貍尖牙的摧殘。

銅鈴聲叮鈴叮鈴地響着,堂外的陣陣松濤一時翻湧,泠泠入耳。清風穿過堂前,勾着一縷若有若無的香味踉跄走遠。

門開,紅衣翩飛如花如蝶,戚臨眼尾上挑,眼角帶了點豔色,身後的長發被風撩起,玉冠在日光下顯得愈發的澄澈透亮,火似的衣裳把他的整個人都襯得張揚放縱起來。

知道的當他來結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鬧事搶人的。

“只可惜現下找不着神鳥。”胡念嘆了一聲,靠在了椅背上,“從前的道侶結契時,找兩只鳥族,各乘一只于天際飛來……若是那鳥的羽毛生得好,整片天都會被映得流光溢彩。”

小百合瞅了那廂踏在絨毯上的戚臨一眼,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若是她現下把戚臨的原身抖出來,下半輩子大概都不要好過了——鳥族伏人好是好,可他戚臨一只黑貓,是想讓他把人鳥族的羽毛掏幹淨了,還是想讓鳥族把他給啄禿了?

小百合一想到那個場景,就不住地想要燒根香。

鐘情牽着戚臨穿過堂前,臉上帶着一點禮貌性的拘謹笑容。在場的修士都是後來者,從前見過的都是柳聞歸,對這位傳言中的“無瑕劍”都是知之甚少,不由地都紛紛探了頭,投出視線在他的身上掃視着。不過有些個修士還沒看上幾秒,就接到了來自旁邊的某位魔皇和善的目光。

“我後悔了,應該讓你蓋個蓋頭的。”戚臨小聲嘀咕道,順帶還用着拇指在鐘情的手心裏撓了一下。

鐘情蜷起了手指,握緊了他的手。

他們離了堂,走到後面的院子裏。

銅鈴聲還在響着,又清又脆。暖色的光掃在他們的身上,紅衣上的金銀線熠熠發亮。

院落寬大,後方是青山與碧空。山石堆疊在一側,草木野花各自為政,留出中間的一大片地方,放着個一人高的香爐。日光罩在香爐上,銅制的外壁又青又亮。

周遭起了鼓聲,起了琴聲,與先前的銅鈴聲混在一起。

飛鳥銜着香俯沖而下,落在了鐘情的身邊,将香遞到了他的手上。

火星熄下,袅袅白煙冒出,鐘情松開戚臨的手,上前幾步,踏入了那間屋子,把香插進了爐中。

他一伸手,衣袖便滑到了手腕上,露出先前被遮住的手指。銀色的素圈閃着碎光,耀眼得很。

戚臨聽見鐘情喃喃地說着什麽,并不真切,也聽不清多少字句。戚臨只是覺得他的聲音過分好聽,一時間連觸得他的心潮翻湧,說不出是柔軟多一些還是悸動多一些。

青煙飄散着上了天,屋檐下的銅鈴聲都被風吹得快了幾分,山間起了綠浪,紅袍獵獵地飛舞起來。山風柔軟如綢,周遭是樹葉摩擦地簌簌聲響,似是有萬千魂靈在他們的耳邊竊竊細語。

結契的最後一步,成了。

風吹過戚臨的發漸漸跑遠,他像是感受到什麽似的,忽地往後一轉——恍惚間好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站在大堂中央,對着他笑。那人的眉眼并不鋒利,性子也不乖張,坊間傳聞她一口一個小孩兒也都是假的。世人說她行蹤不定,只不過是這麽多年她都在找一個人的來世,所以才居無定所。

戚臨是她在這個世間最後的聯系了。

她張了張嘴,無聲地說了一句:“恭喜。”

風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弧線回旋而上,漫山遍野都是青草的味道。那縷名為商遙的煙飄散在了空中,仿若從未來過一樣,沒有留下半點的痕跡。叫戚臨都不禁懷疑那幾眼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鐘情回過身,攬過了戚臨的肩,因着廣袖的緣故,這番動作像極了把他圈在懷裏一樣。

他們進了堂,樂聲急轉,變作了歡快的小調,像是雨珠濺落銅盤,鐵器間或相撞的聲音。

“多謝諸位賞臉。”戚臨知曉鐘情的性子,搶先說道,“先飲一杯,諸位随意。”

反正吃喝都是他們劍宗出。

戚臨過一旁劍修弟子遞來的酒,仰頭便一飲而盡。酒宴開始,他與鐘情相視一笑,在主位落座。

其間有人上來攀談詢問,悉數都被戚臨忽悠了過去。他與鐘情在世遠超百年,如今踏臨何種境界也成了大多數修士最好奇的問題。再看到第三個詢問的人時,戚臨本想像先前那兩個一樣打發了,但鐘情卻突然插了話——

“特調局事務終了後,我二人便會退居山林。五百年間我惰于修行,同代的律钊已先行一步,我自也不能再落後于人。”

意思是說,下一個飛升的便該是他了。

“恭喜老大成為我們隊裏第一個脫單的狗子!”小百合湊上前來,無視了後邊胡念的憤憤不平,笑嘻嘻地說道,“本以為大家都是單身狗,誰想着你居然金屋藏嬌,早幾百年前就有了對象。”

鐘情撩起眼皮瞥了戚臨一眼,語氣平淡地說:“藏嬌?沒藏……我只藏了一只貓兒。”

“好嘞,青山藏貓。”

戚臨轉過頭去看他,鐘情臉上紅雲浸染,耳垂也帶着淺淺的紅。他料想對方也是醉得差不多了。

戚臨挪着椅子往那邊坐了坐,保持着鐘情只要一偏頭就能靠到他身上的距離。

觥籌交錯下,幾只妖物現了原型,把堂裏鬧了個天翻地覆。修士們好歹還要顧忌着自家的顏面,強撐這頭看着前方的鬧劇癡癡地笑。

肩膀一重,戚臨感覺到鐘情壓下來的重量。他低下頭,一眼便瞧見了鐘情嘴角勾起的淺淺弧度。

“很開心。”鐘情孩子氣地說道。

戚臨調侃着問:“有多開心?”

“比拿到青霜開心。”鐘情答。

戚臨輕輕地哼了一聲,說道:“我可比你的劍寶貝多了。”

鐘情應和:“嗯,你最寶貝。”

戚臨托着他的臉想來親他,酒液熏得他渾身燥熱,兩廂來往下,戚臨甚至發現自己來了反應,他摟着鐘情的腰,貪婪地想要更多。

戚臨擡眼一掃堂內形勢,牽了鐘情悄悄地就從衆人身後鬧了過去。一場酒宴還沒結束,當事人就這樣先行逃走了。

·

紅衣落在檀木桌上,香爐中清冽幹淨的檀香悠悠地飄散在空氣中。珠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跳躍的火燭在紗帳上映下一道又一道的光影。

戚臨擡手撥弄着上面的**,燭火在他的眼睛腫映下一片暖光,像是暮霭漸合下的紅霞,熠熠耀眼。

“他們倒是有心了。”

鐘情原先屋子裏的那些現代擺設都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不知何時趕制出的仿古家具。在踏入房門的這一瞬間,戚臨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那些錯過了的、浪費了的歲月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喜歡?”

“喜歡。”

戚臨轉過頭,半勾着眼角對上鐘情的眼,宛若暈開了一池春水。他将手搭在鐘情的肩上,執拗地把他禁锢在自己的身前,不願意放手的模樣。

“現在,你終于是我的人了。”他笑着對鐘情說道,“逃不開了。”

“逃不開了。”鐘情重複道,回應着戚臨的動作。

戚臨上前一步,湊在他耳邊說了四個字。鐘情愣了一下,但下一秒還是順了他的意,伸手搭住了他的腰。

然而情至深處,什麽修煉不修煉的都被抛到了九霄雲外去,連口訣都想不起半個字來。

左右要等到下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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