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人世間的光陰向來走得很快,春去秋來,轉眼就是幾個寒暑。說不定那日清晨初醒嚴肅一想,就會倏忽發現自己指尖已經流過數載光陰。甚至哪日心血來潮的一回首,連稚兒都在眨眼間變作了耄耋老翁。

昨夜還下了一場雪,院落外積了好深一層,紅瓦上也還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戚臨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任憑寬大棉襖把自己裹成一個球。

屋內的暖氣開着,但門卻是掩上的,只能洩出絲絲縷縷的一點暖意和擋不住的食物的香味。

戚臨舔了舔幹燥的唇,擡頭望着漸漸暗下的天,心想他的閨女和兒子們怎麽還沒到。

鐘情和特調局的賣身契終于到了頭,但退隐山林的想法卻是沒有實現,主子眷戀紅塵美好,嘗了甜頭就不願去過大山裏苦行僧似的日子。于是二人在城郊置了一棟小洋房,所幸這地方背靠青山,因着某些緣故無法繼續開發,是以靈氣尚還充裕,勉勉強強算是個清修的地方。

小百合接替了鐘情的工作。許是因着年關将近,加上冬眠未盡,各地方的妖鬼蛇神也消停了許多。

不遠處的鄰居家也開了門,穿着大紅棉襖的小孩拎着一串爆竹踉踉跄跄地就走了出來,後邊還跟着自家的長輩。火星燃起,噼裏啪啦地聲音傳了好遠,紅色的碎紙濺落在白雪上,從戚臨的視角看去,像是紅梅。

在嘈雜的爆竹聲中,剎車聲基本是湮滅了的,但是小百合的嗓門卻劃破了長空。

她今個換了一件粉色的呢大衣,裏邊是一件襯衫和一條短裙,不怕冷似的。腳上蹬着的靴子大概有十厘米,把她撐得與胡念差不多高。小百合扒拉着鐵門,對戚臨揮着手,喊道:“爹,開個門啊爹!”

戚臨從厚棉襖中伸出了一個指節,對着鐵門就是一點。

“咔——”

小百合險些一個趔趄。

“進去坐吧。”戚臨向後望了一眼,特調一隊的崽子一個沒少,還多了一個閑事忒多的假道士。

假道士看着他臃腫的身體,發出了一聲輕蔑的笑。

戚臨對着他就是一個白眼,腳上動作不亂,款步進了屋,仿佛身上穿着的是什麽绫羅綢緞。

暖氣熏人面,剛一進屋,這幾人就紛紛脫了圍巾外套挂了起來,毫不見外地癱在了沙發上,開始計劃着如何瓜分眼前的電視。

戚臨也脫了外套,腳下一轉便溜進了廚房。

鐘情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他的頭發好久沒剪,正懶散地搭在後領上。戚臨踮着腳溜到他的身後,右手穿過鐘情的臂下就撈起了一只去了頭的油焖大蝦,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可餓死我了。”戚臨笑嘻嘻地說。

他另一只手搭在毛衣與圍裙之間,在上面輕輕摩挲着。沾了醬汁的手又去捏了一只蝦,遞到了鐘情的嘴邊。

後者偏過頭咬住了那只蝦,伸出的舌頭順帶還勾住了準備撤退的手,把上邊的醬汁舔了個幹淨。

戚臨沒有想到今天的鐘情這麽靈性,作勢就用無名指掰過他的臉,貼上他的唇交換了一個吻。

“香。”戚臨抽開手,一溜煙地就沒了影子,只留下鐘情一個人,哭笑不得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臨近傍晚,一場年夜飯終于開了頭。

“在彙報各項事務之前吧,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小百合說道。

戚臨挑着眉看她,鐘情也停了手下剝蝦的動作撩起了眼皮。小百合眨了眨眼,沖兩位爸爸露出了一個腼腆地笑:“爸爸們除夕快樂,哥哥們除夕快樂,小妹今年生活拮據,想讨一點壓歲錢使使。”

胡念瞥了她一眼,說道:“你去年也是這麽說的。”

鐘靖平:“前年也是。”

楊景行:“每年都是。”

小百合:“……”

戚臨語重心長地說道:“閨女,修道之人,不要成天錢不錢的,容易修為停滞,變成傻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

小百合将最後的希望投向了她最大的金主爸爸,然而金主爸爸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她的身上,只顧着一個勁的剝蝦,偏生地這些蝦最後還都進了戚臨的碗裏。

真是沒眼看。

“再說了,我們這好好吃飯呢,你彙報什麽事務?”鐘靖平說道。

“當然要彙報了,自從老大溜號後,裴如钰和林楚岚愈發的無法無天,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拿獎了。”小百合委屈地說。

“如果你說的是‘顏值第一隊’和‘特調最帥’,我覺得還真沒什麽必要。”

戚臨嗤笑一聲,道:“這個年代的後輩們還真是無聊。”

胡念從小百合的筷子下搶過了一塊糖醋排骨,火速地就塞進了嘴中,末了還得挑釁似的看了對方一眼,“春節嘛,我們就得像尋常人家一樣,問些尋常人家的問題。比如吧……大妹子,今年找對象了沒有?什麽時候結婚啊?什麽時候生個崽來玩玩?”

“胡念你找死啊!”

剝完最後一只蝦,鐘情拿過旁邊的手帕擦了擦手,給自己盛了一碗湯。

“年後靖平就要回劍宗了吧。”鐘情淡淡地說道。

“是。”仙門下來的弟子不見得來去自如,畢竟如果人人想走就走,特調局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替補的備胎。歷練的弟子大多也都會簽一份“賣身契”,定一個特定的期限,等“賣身契”到了盡頭,才能做回一個快樂自然人。

“你該去下面看看新人了。”這句話是對小百合說的。

後者嘀嘀咕咕地說道:“我覺得那只器靈就挺好的。”

鐘情還沒聽懂她的話,胡念就插了嘴:“可惜人家不願意和你走。”

“你閉嘴!”小百合惱羞成怒,擡手就要去招呼胡念的腦袋。

“我不!”胡念一個閃身躲到了楊景行的身後,對她做了一個鬼臉,“你天天偷看人家,你還假公濟私地說要去監督他們訓練,然後就給他一個人放水!我可什麽都知道!”

小百合氣紅了一張臉,罵道:“臭狐貍看我縫上你的嘴!”

戚臨調笑:“突然就一種那什麽……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

鐘情也笑:“改日可以帶回來瞧瞧。”

一餐飯是吃得雞飛蛋打,小百合追着胡念上了二樓,鐘靖平填飽了肚子,飛速離了桌,占據了客廳裏最有力的地勢。

楊景行放下了筷子,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鐘情的身上,不鹹不淡地說道:“年後我就要閉關了。”

鐘情的手頓了頓,他知道楊景行是要走了。

下凡歷劫的仙人有時候不比修士,他們的道途遠沒有那麽長久,若是時機到了,在半途中就遇上天劫直接走了的也并非沒有。律钊下界才堪堪幾十載,沒想到這麽快也要回去了。

“也許十年,也許五十年,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楊景行的眉眼雖是彎着的,但笑意卻是未達眼底。

他們只是互相張望着,誰都沒有提起他離開後胡念該怎麽辦,也許在對方的心中有過糾結,有過不舍,但最終還是被掩蓋了。

半分鐘後,楊景行揚了語調,對二人說道:“你們可要快點,別讓我等太久。天上無聊得很,可沒有這麽多的消遣。”

戚臨嘲諷地笑了一聲,說道:“你可得把東西準備好了,要是太簡陋,我上去就擰下你的頭當球踢。”

楊景行站起身,對戚臨作了一揖,笑道:“恭候大駕。”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夜空中綻開了一道又一道的煙火,隆隆的聲音徹夜未停。電視機裏的小品聲布滿了整個客廳,小百合和鐘靖平各自抱了兩床被子縮在中間,胡念枕着楊景行的腿,半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天臺上,戚臨與鐘情相互依偎着,十指相扣。

“我們為差不多可以閉關了。”鐘情說道。

“先留個一年。”戚臨說道,“我們還有地方沒去。”

“你想去哪?”鐘情問。

“看山、看海。南疆的湖光山色,西陸的蒼茫大漠,北邊的連綿雪山,還有東邊一望無際的海。”戚臨盯着鐘情的側臉,一字一句地說,“我跟着商遙看過,一個人走過,但這一次我想和你一起去。”

“好。”

百年太久,我只要你的朝夕。

·

半月後,楊景行閉關,他沒有回淩霄,而是去了拂雪境中。二十年後,天降異象,淩霄門派上方雷聲不眠不休地打了三天,待到事事平歇,萬籁沉寂,楊景行沿着光道直上九天,律钊歸位。

胡念離開了特調處,說不準是去了哪裏。不過他偶爾會給小百合他們發些照片,但等到小百合找到地方追過去時,他又輾轉去了下一站。

他還是栽了。

他臨走時答應他們,說自己會回來。然而十年、二十年匆匆過去,小百合始終沒有再見到他。

轉眼就又是一年春日遲。眼前的年夜飯比那年的要豐盛許多,碗筷不知多了幾副,又少了幾副。小百合瞧着眼前酩酊大醉、險些現了人形的妖物們,心想古人言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大概就是如此。

她百無聊賴,起了身挪步去了露臺,朔風吹得她渾身發抖,但她還是執意靠在了欄杆上。

她面色微紅,仰着頭沖着天上的明月傻傻地笑着,說道:“閨女我資質平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上去找你們。”

“你們能看到我嗎?”

“太黑了,看不到。”

後方突然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百合驀然回首,只見分離多年的故人正坐在屋頂上,揚着一雙不在多情的眉眼,沖她露出一個欠揍的笑。

小百合動作遲緩地翻身上了屋頂,爬到他的身邊坐下,回手就是一拳。胡念冷不防地受了這個力道,痛得只想喊娘。

小百合看着他,仿佛什麽都沒變,又仿佛什麽都變了。

風吹散了他們的頭發,也吹翻了閑置多年的空屋裏的書頁,露出了一道字跡——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戚臨等到了他的月。”胡念喃喃地說道。

世事予他們大夢一場,夢裏山花燦爛,何處都不是天涯;醒時天光已亮,碧空萬裏,不知何時能再逢明月,共飲一杯濁酒春風。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還有18章番外。完結了,微博有抽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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