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情臨(七)
屋子裏是昏暗的,窗戶被糊了一層厚厚的紙,只留得微弱的光偷偷洩入。房間裏彌漫着一股難聞的味道,令人作嘔。戚臨嗅覺靈敏,甫一開門,便能感覺到那股味道撲面而來,逼得他不由地急急後退。
他擡手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一雙眉頭緊緊蹙起,冷聲呵道:“這是個什麽鬼地方!”
鐘情恍若未聞,也絲毫不受這味道影響似的,擡腿便跨了進去。
戚臨的面色黑了一半,在外停留片刻後,終于還是施了法封住了自己的嗅覺,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屋內放了幾張木制長桌,許是因為常年沒有修繕,上邊的漆落得差不多了,還要幾根木刺從桌腿橫生而出,瞧着好像随時就要承受不住斷裂了一樣。桌上鋪着一張破舊的草席,席上躺了一個人。泛黃的麻布蓋在他的身上,一時之間戚臨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像這樣的桌子并排擺了三張,鐘情走到離門邊最近的那一張桌子旁停下,伸手用食指勾住了麻布的頂端,輕輕地把它撩了開,露出被遮蓋住的一張青灰色的臉。
戚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倒不是因為這屍體叫他生起了什麽不适之感,而是因為這人的死相太過詭谲。他挪上前幾步,站到鐘情身後,探頭去打量他的臉。
這人的面龐消瘦非常,顴骨突出,眼窩下陷,整張臉就像是一塊骨頭附了一層薄薄的皮。他的唇白得驚人,面色是青灰的,像是被人吸幹了氣,食光了血肉。
戚臨憶起先前那兩只貓兒口中談論的豔魅,想起鐘情此行的目的,出聲問道:“這是遇上了豔魅?”
他的肩膀幾乎是貼在鐘情的肩膀後的,說話的時候那聲音竟像是直接從耳邊傳來,鐘情下意識地愣了一下,而後不着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步,與戚臨拉開距離。
但這回他總算是沒涼着戚臨,在站定之後,他開口回答:“是。”
“瞧這樣子,還遇上了不止一次吧。”戚臨看着鐘情雙指并攏,順着那人的脖頸一路往下,“那後面兩個也是這樣死的?”
“應該。”鐘情說道。
戚臨道:“豔魅只吸食精氣,你這樣探也探不出什麽東西來的。”
鐘情并不言語,兩只手指落在他的腹部,隔着肚皮按壓着。
忽的,他手上一定,随後用力一壓,然後飛速擡起,扯出了一條銀線。他的另一只手揮出一張符紙,将銀線悉數收了進去。
一番動作之後,他作勢就要轉身。
卻不想眼前橫生出了一只手,手中還勾着一方白色軟帕。鐘情上移視線,對上戚臨那雙帶着笑意的眼,不鹹不淡地問:“做什麽?”
戚臨晃了晃那條軟帕,将他塞進了鐘情的手心,“給你擦擦,記得洗幹淨還我。”
軟帕是絲綢的,又滑又軟,上邊還繡着一朵桃花,像是女兒家的物什。鐘情皺起了一雙眉,直覺這物來路不明,說不定還是戚臨哪日在畫樓玩鬧時順手取的。
“我不要。”他涼涼地說。
話是怎麽說,但他的手上卻沒有動作。
戚臨笑了一下,道:“怎麽,仙君是想讓我幫你擦嗎?”
他頓了頓,見鐘情仍是冷着臉沒有說話,則又挑了眉,繼續說道:“倒也不是不可以……誰讓你是個美人兒呢,我向來不會拒絕美人兒的要求。”
說着,他就想去牽鐘情的手。
“放肆!”鐘情側身避開,手指卻是緊緊蜷起,把那方軟帕牢牢地抓進了掌心裏。
戚臨輕笑一聲,道:“那仙君自己來吧,再耽擱下去門外的那些可就該醒了。”
鐘情又看了他一眼,才垂下頭把手指在那方軟帕上蹭了蹭。
“現下呢,要去找那個豔魅嗎?”戚臨問道。
鐘情把軟帕折好放起,說道:“這是我的事,你不必跟着我。”
戚臨卻假裝沒有聽見似的,自顧自地說着:“要說我還從沒有見過豔魅呢……”
鐘情嘆了口氣,徑直的出了門,将那張符紙抛上了空。戚臨暗自笑了下,跟上他的步伐。
青霜劍争鳴出鞘,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後橫在鐘情的面前。白衣劍修足尖輕點,躍上劍身。劍下白光湧起,正準備直升而上,卻又突然一沉。
鐘情感覺到背後撩起了一陣微風,緊接着便貼上了一個溫熱的身軀。他轉過頭,戚臨的嘴角揚起一個弧度,無辜地對他笑着。
“下去。”鐘情說道。
“不要。”戚臨說,“我連把像樣的配劍都沒有,仙君就帶我一程吧。”
“你……”
被抛上的符紙飄在上方,在空中打了個圈,似乎是因主人的遲遲為至而有些不滿。那廂倒地的衙役也發出了一絲呻吟,随時都有醒來的可能。
戚臨催促道:“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鐘情一咬牙,覺得此時再和戚臨多做糾纏也不太實際,只得召起青霜劍托着兩人直升而上,不過多時,便隐沒在了雲海之中。
“聽說豔魅的幻境極其難纏,我二人一同前去,也好有個照應。”戚臨義正言辭地說道。
“不必。”
“仙君這番獨來獨往的性子,若是宗門指派了什麽除魔的任務,豈不是很容易吃虧?”
鐘情道:“據我所知,魔皇自成名以來也一直是獨來獨往。”
戚臨但笑不語,心覺這劍修當真是有趣得很。
青霜載着二人穿梭雲海,絲毫沒有半點力不從心之感。腳下來往的行人都變作了螞蟻般大小,雲下的金陵城瞧着都帶了點朦胧的美感。
長劍下落,穿過雲間來到了城外的一座小山包上。青霜降落在層層樹林之中,戚臨一躍而下,任鐘情把劍收回鞘中。
戚臨疑惑道:“這麽大一座山,都是他的老巢?”
“不知。”符紙在鐘情的眼前又打了個圈,然後就向西南的林間飛去。
兩人跟在符紙後走了一會,直覺這林中實則并無多少異常之感。野花葳蕤,草木蓊郁,細碎的日光透過相接的枝葉灑在泥土之上,林中蟲鳥相合,鳴聲不絕,與尋常的山林并無二致。
空氣間彌漫着一種甜膩的花香,刺鼻得很,叫鐘情都不禁打了幾個噴嚏。所幸戚臨還未把他先前施下的法術解開,嗅覺封閉無法聞到這些味道,不然只怕他現下就要捂着鼻子逃開去了。
兩人在林間轉了一會,皆是一無所獲。
戚臨停下腳步,往山頂上望了一眼,小聲說道:“不會是這符紙指錯了路吧,它想轉到什麽時候?”
在前邊引路的符紙落回了鐘情的手心,似是十分難過地纏住了對方的手指。戚臨的眼皮跳了跳,險些就想翻出一個白眼。
“快了。”鐘情道。
“嗯?”
鐘情同他解釋:“我見過這只豔魅,知道他身上的氣息。”
戚臨的所有注意都被這一句“見過豔魅”給吸引了。人人都知道,豔魅現身時一般都是引人**,勾人纏綿,斷沒有與兩相對坐,煮酒聽茶的道理。他神色異樣地看了掃視了鐘情,先是對這被人動過的美人兒感到一點惋惜,然後就開始思索鐘情這性子也不像是那般沒有定力之人,怎麽就被豔魅給鑽了空子。
當然,另一位當事人雖不知道戚臨的具體想法,但從他的神情上也能看出了一二。
鐘情憶起那日豔魅擾人之時,不免也覺得有些尴尬。
他生硬地說道:“并非是你想的那樣,”
“哦?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麽?”戚臨湊到鐘情的身邊,調侃道。
白衣劍修的耳垂被染上了一點豔色。他的膚色本就偏白,此刻只是紅了這麽幾分,卻格外顯眼。戚臨壓下想要去逗弄的手,一雙眼含着笑,定定地盯着鐘情的眼睛。
後者只覺得自己無處遁形,心下也尴尬得很。畢竟那幾日的夢境太過不堪,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展露人前的,尤其是對着戚臨。
“他趁夜色而來,給我看了一場幻境罷了。”鐘情幹巴巴地解釋着。
戚臨彎着眼角,俨然一副不信的模樣,“豔魅的幻境可不比尋常。普通修士造出的幻境,最多是你內心映射,得道飛升、修為大漲、摯友師父身亡……諸如此類。而豔魅……”
戚臨低低地笑了一聲,把手搭在了鐘情的肩上,“豔魅的幻境,只有一個主題——男歡女愛,巫山雲雨。仙君,你在幻境裏看到了什麽?”
戚臨的聲音幾乎要與先前夢境之中的重合在了一起。鐘情抿着唇,身上繃得僵硬,手指緊緊地蜷在了一起。
看到了什麽?
自然是看到了自己的欲望。
夢中的戚臨就如現在一樣,帶着萬分明豔的笑意,微彎的眼角、嘴邊的弧度、壓抑着的聲音,每一處都叫人無法逃避。
鐘情垂下了眼眸,扇頁似的睫毛微微顫抖着,若非戚臨還算了解這位劍修的性子,都要以為他是受不住羞赧要落金豆子了。
“什麽都沒有。”鐘情冷冷地說着,也不知是在告訴戚臨,還是在迷惑自己,“我沒有**,所以什麽都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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