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立後

顧景陽垂眼看她, 道:“那你仔細想想,我為何會變成現在這般?”

謝華琅掩住口,低聲道:“我怎麽會知道?”

顧景陽道:“蓬生麻中, 不扶而直,白沙在涅, 與之俱黑。”

謝華琅悶悶道:“你不就是想說近墨者黑嗎。”

躺椅上位置本來就小, 二人擠在一起,先前不覺得有什麽, 此刻卻覺貼在一起的地方蒸騰發熱。

她有些不自在, 略微挪了挪身子, 細聲問:“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好嘛?”

顧景陽忍無可忍, 輕斥道:“你閉嘴。”

……

午後燥熱, 總叫人覺得悶悶的, 沒有精神, 只想留在擱了冰甕的內室裏。

盧氏的幼子謝玮今年十歲,謝允的長子謝瀾七歲, 叔侄倆只差了三歲,自幼便是玩伴,極為相熟, 拎了套着紗網的長杆去捕蟬,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 方才大汗淋漓的回來。

“先別吃這些涼的, 仔細肚子疼。”盧氏撥開謝瀾取冰鎮果子的手, 又拿帕子為他拭汗:“先喝口水緩一緩, 待會兒再吃。”

謝瀾笑着應了,謝玮卻湊過去道:“阿娘也幫我擦一擦。”

盧氏點了點他額頭,又幫他擦了,便見外間有女婢入內,喚了聲:“夫人。”

盧氏道:“怎麽了?”

“小公爺從老家回來,帶了好些荔枝,一路上用冰鎮着,唯恐壞了,叫人送到府上好些,說是叫夫人與幾位郎君女郎嘗嘗鮮。”

邢國公府的當家人是盧氏之父,她說的小公爺,則是盧氏承襲世子之位的胞弟盧之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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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正是七月,荔枝成熟的時候,長安地域偏北,卻很難品嘗到真正的鮮果。

“之裕有心了。”盧氏莞爾,笑道:“府中郎君、女郎都有份,你分下去吧。”

“是。”那女婢應了一聲,正欲離開,忽然停下,低聲道:“夫人,陛下還在三娘那兒呢。”

盧氏微微一怔:“還沒有走嗎?”

“沒有呢,”女婢搖頭笑道:“似乎還在同三娘說話。”

興許是和好了吧。

盧氏心中微動,側目往窗外看一眼,倒有些躊躇,吩咐道:“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也不知陛下會不會留下用飯……叫廚房早點準備,仔細些。”

……

有情人相處時,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室外的熱意未曾消減,光線卻漸漸淡了,顧景陽扶住謝華琅肩,靜靜往窗外看了半晌,輕輕道:“枝枝,我娶你吧,好不好?”

謝華琅歪過頭去看他一眼:“我不是早就答應了嗎?”

顧景陽聞言失笑,與她額頭相抵,低聲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話說的不對,若兩心相許,無時不刻都在挂念,非要每日見到,才能覺得安心。”

“明日我便下旨,通傳天下,立你為後。”他握住她手,目光斂和而溫柔:“現在是七月初,距離年關還有五個月,婚事便定在明年初春,好不好?”

謝華琅神情恬靜,含笑道:“都好。”

“帝後大婚,原都該早些操持,以示隆重的,日子定的早了,并不是不在意你,只是想早些同你結發為夫妻,”顧景陽将她鬓邊發絲挽回耳後,又低了聲音道:“也盼你早日為我生下兒女,後繼有人才好。”

謝華琅輕撫他面龐,笑應道:“好,我們生一群。”

她慣來直爽,既然彼此有情,便不會扭扭捏捏。

顧景陽喜愛她這種性情,禁不住低頭親吻一下,又道:“我明日有事,怕不能來看你,後日倒有空暇,京郊芙蓉苑裏的花兒都開了,我們一道去吧?”

“改日吧,”謝華琅搖頭道:“我約了元娘和憲娘,要一道騎馬出去玩兒的。”

顧景陽蹙眉道:“推了。”

謝華琅反駁道:“我不。”

顧景陽便不說話了。

謝華琅輕推他一下,笑吟吟道:“九郎,你生我氣啦?”

“都是你生我的氣,我哪裏能生你的氣。”顧景陽道:“先前你不理人,我們有多久沒把臂同游過了?”

“明明就是在生氣嘛。”謝華琅心中甜蜜,眼珠一轉,忽然伏到他耳邊去,期期艾艾道:“要不,我進宮去小住幾日吧?”

時下風氣開放,男女同游不在少數,但若是同住幾日,便有些逾矩了,顧景陽守禮自持,怕是不會應承,一個不好,興許還會說她幾句。

謝華琅有些後悔說這話,正待縮回去,手腕卻被他捉住了。

顧景陽道:“好。”

謝華琅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道:“你說‘好’?”

顧景陽道:“嗯。”

謝華琅又道:“這可不合規矩。”

顧景陽道:“我便是規矩。”

謝華琅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顧景陽側目看她一會兒,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是。”

……

宮中尚且有事,顧景陽沒有留下用飯,同謝華琅說了會兒話,便起身離去。

盧氏聽聞皇帝走了,方才往女兒院中去,見她面映晚霞,神情恬靜,眉宇含情,笑問道:“和好了?”

人真正歡喜時,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謝華琅覺得自己此刻像是一汪泉水,心中歡愉咕嘟嘟直往外湧,怎麽也停不住。

她摸了摸自己面頰,果然還有些燙,禁不住低頭笑道:“和好了。”

盧氏見她這般小女兒情态,如此純然的歡喜,既覺感慨,又有些隐憂,只問道:“枝枝,你真心喜歡陛下嗎?”

謝華琅擡眼平視母親,道:“嗯。”

“那陛下呢?”盧氏又問:“你覺得,他也真心喜歡你嗎?”

謝華琅道:“那樣的真心,除他之外,大概再不會有了。”

“好,”盧氏含笑道:“你覺得他值得,那就足夠了。”

……

第二日的清晨,謝華琅起個大早,采青遞柳枝過去時,尚且有些奇怪:“女郎不再睡會兒了嗎?還早着呢。”

謝華琅思及昨日顧景陽說的話,微微一笑道:“我睡不着,索性早些起身。”

不只是采青,盧氏見她早早前來問安,也有些詫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這樣勤勉。”

謝華琅笑嘻嘻的湊過去,輕搖母親衣袖:“阿爹不在,我今日便想同阿娘在一起。”

盧氏從她話中隐約察覺到了什麽,目光微動,倒沒再說什麽,侍妾田氏與謝偃其餘幾個姬妾前來時,見謝華琅已經到了,連忙請罪。

“不是你們來晚了,是她來早了,”盧氏只掃了一眼,便打發她們退下:“都回去吧,這兒不用人伺候。”

一衆脂煙粉雲散去,盧氏方才低問道:“陛下今日……”

謝華琅低頭擺弄自己衣袖,少見的有些羞窘:“他是這麽說的。”

盧氏哼笑道:“怨不得呢。”

女婢們送了時令瓜果與蜜餞來,謝華琅捉了把銀杏果慢慢吃。

最後一枚果子沒開口兒,她也不急,擱在案上,取下腰間玉佩,打算将它砸開,那果子倒很硬氣,砸了兩下,愣是沒動靜。

謝華琅正待砸第三下時,便有仆從自外間過來,喘着粗氣兒,隔簾通傳:“宮中有旨意到,請夫人與府中人去迎接。”

盧氏瞥一眼謝華琅,別有深意的一笑,謝華琅有些不好意思,将那枚銀杏果丢開,唇角卻掩不住甜蜜。

因先前宮中屢屢有賞賜至,謝家人便知皇帝于府中三娘有意,今日見有聖旨到,隐約也能猜度到幾分,一衆人被盧氏、劉氏領着,到正廳去接旨。

朕惟正兩儀之位,資始允藉夫資生。資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敦典。咨爾中書令謝偃之女謝氏,鐘祥世族,毓秀名門。譽重椒闱,德光蘭掖。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宮;貞靜持躬、應正母儀于萬國。以冊寶立爾為皇後,其尚弘資孝養。克贊恭勤。茂本支奕葉之休,佐宗廟維馨之祀。

欽哉。

前來宣旨的正使是今上的堂兄江王,副使則是太宗時期的老臣,時任同中書門下的韋靳。

江王宣讀完聖旨,将其合上,雙手遞與謝華琅,颔首笑道:“恭喜娘娘。”

畢竟未行婚典,謝華琅向他行個半禮,道了句:“多謝。”

盧氏謝過前來宣旨的二人,私下叫人去打賞同來內侍,又令人奉了茶來,那二人免不得要說幾句吉祥話,賀喜之後,便起身告辭,回宮複旨。

謝華琅将那份聖旨展開,內裏是熟悉的字跡,雅正端峻,字如其人,她微微一笑,将這封聖旨重新卷起,捧在了心口。

盧氏打賞了府中人半年的月錢,算是叫沾沾喜氣,又要準備應對接下來可能會有的應酬,當真忙碌。

謝瑩同堂妹親近,見她修成正果,含笑道了恭喜,淑嘉縣主與二哥哥謝粱同樣如是,謝玮則有些恍惚,拉住謝華琅衣角連聲問:“姐姐,你也要嫁人了嗎?以後還能跟我和阿瀾一起玩兒嗎?我們能不能去找你?”

“又不是遠嫁,”謝華琅捏了捏他的臉,笑道:“能見到的。”

“阿瑩姑姑出嫁時有糖吃,”謝瀾有些期待的問:“三姑姑出嫁,是不是也有糖吃?”

“你不能再吃了,”謝華琅心中警惕,叮囑道:“阿玮就是因為管不住嘴,吃壞了牙,你不要學他。”

謝瀾蹙眉道:“可我聽說,姑姑小時候也吃壞過牙,為此還被阿婆罵了。”

“沒有的事!”謝華琅語氣一滞,叉腰道:“你聽誰說的?”

謝玮趕忙跑開,謝瀾跟他一道:“姑姑也是貪吃鬼,還好意思教訓我們,羞羞!”

……

顧景陽雖說事多,然而到了傍晚時分,卻也往謝家去尋她了。

謝華琅同他說起謝瀾與謝玮之事,氣悶道:“這兩個小混賬。”

顧景陽聽得笑了,道:“童言無忌。”

“什麽童言無忌,”謝華琅義憤填膺道:“阿瀾七歲,阿玮十歲,都不小了,不能再這麽慣着了!”

“枝枝,”顧景陽伸手過去,輕輕勾她鼻翼,低聲道:“你都十六歲了,我不也是慣着你嗎?”

謝華琅的心忽然被燙了一下,下意識後退一點,眼睛眨了眨,狡辯道:“他們怎麽能跟我比?我可沒有那麽胡鬧過。”

顧景陽目光恬淡,神情斂和,便這麽看她一會兒,倏然一笑,別過臉去了。

謝華琅被他笑的滿心不自在,推他一下,道:“你笑什麽嘛,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不是。”顧景陽道:“在我這兒,你比他們混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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