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開解

“士別三日, 即更刮目相待。”

謝華琅托着腮,詫異道:“道長,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不敢當。”顧景陽道:“差你許多。”

謝華琅得意一笑, 并不謙虛:“我的口齒,的确是一等一的好。”

顧景陽便伸手過去, 輕輕捏住她下巴, 謝華琅不明就裏,奇怪道:“怎麽了?”

顧景陽卻道:“張口。”

謝華琅老老實實的張開嘴, 含糊不清的問:“到底是怎麽了嘛?”

顧景陽扶住她下颚, 左右轉着看了看, 方才松手:“不是說小時候吃壞了牙嗎?現在倒看不出來了。”

“……”謝華琅傷心道:“別人也就算了, 你怎麽站在他們那邊兒?”

顧景陽道:“誰說我就該站在你這邊?”

謝華琅下巴一擡, 真有點盛氣淩人的架勢:“你是誰的人?”

顧景陽将手側白瓷盞中的葡萄剝了, 送到她唇邊去, 低笑道:“是枝枝的人。”

謝華琅順勢在他手指上咬了口,将葡萄咽下, 嘟囔道:“這還差不多。”

“我令人将太極殿加以修葺,我們成婚之後,便一道住在那兒。”

顧景陽又為她剝了幾個, 擱在白瓷盞上, 這才起身往一側去淨手, 用帕子擦了, 回身道:“你不是要入宮小住麽, 若有要修改的, 也盡可以提。”

謝華琅拈起一顆葡萄送入口中,思及一處,動作忽然一頓:“九郎,我能問你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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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陽到她身側坐下,耐心道:“什麽?”

“你,你怎麽會住在宮外觀中呢?”謝華琅心中猶疑,故而聲音也低:“我先前所見,你似乎極少留在宮裏。”

顧景陽聽得微怔,頓了頓,又握住她手,道:“因為我是在那裏出家的,也在那裏住了很多年,即便後來登基,也仍習慣住在那裏。”

謝華琅見他似乎沒有動怒的意思,心中微松口氣,大着膽子問道:“怎麽會出家呢?昔年太宗文皇帝過世,天後不是只令你潛修祈福嗎?難道說……”

“我會出家,并不是天後強逼,而是我自願的,”回想起往昔,顧景陽面上有些唏噓,感懷道:“那時我還很年輕,同你現在一般大,驟逢劇變,真有些萬念俱灰……”

謝華琅那時才剛出生,自然不知內中如何,然而只見這些年來宮廷朝堂之中的種種紛雜,便知那一年是何等的腥風血雨。

太宗文皇帝忽發急病,去的突然,死前甚至沒有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

先帝驟然接手這偌大天下,面對億兆黎庶與朝堂諸君,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惶惶,但對于備受太宗冷眼的鄭後而言,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先帝仁弱,鄭後剛決,太宗唯恐長孫來日受制于母親,便将他抱到身邊教養——參照顧景陽兩個胞弟的懦弱性情,這實在是一個極其英明的決定,但與此同時,也使得這對母子之間的情分淡薄到了極致,等太宗毫無預兆的崩逝之後,全然爆發開來。

長孫與太孫只有一字之差,地位卻是天壤之別,只消太宗昔年多走一步,冊長孫為太孫,縱使鄭後有千百般本領,怕也使不出來。

先帝是子,太宗是父,兒子怎麽可能違抗父親的命令?

可惜,太宗終究沒來得及走那一步。

而顧景陽,為此付出了長達十六年的代價。

人生有幾個十六年?

謝華琅想到此處,感慨之餘,又覺心疼,反握住他手,低問道:“那些年,九郎是不是過得很艱難?”

“天後其實也沒有令人苛待,衣食用度如常,但最開始的時候,還是覺得度日如年,”顧景陽嘆口氣,忽又失笑:“不過,比起阿昴來,我的境遇要好多了。”

他此刻的笑意,顯然不是釋然,更多的是譏诮。

謝華琅同他相識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他流露出這種神情,詫異道:“阿昴——”

顧景陽道:“就是章獻太子,周王的父親。”

謝華琅明白過來,禁不住嘆一口氣。

太宗駕崩,長孫潛修,先帝便冊立鄭後的第二個兒子為儲君,做了太子,然而他的一生,比顧景陽這個兄長還要慘淡。

先帝後期,有人檢舉太子意圖謀逆,私藏兵器于岳家,朝野震驚,鄭後斥責太子忤逆失道,族太子妃母家,又将太子廢掉,逐出長安。

那時正是冬日,廢太子被趕出長安時,連冬衣都不曾穿,狼狽至極,是魏王再三懇求,方才略加寬待。

即便如此,不過幾個月之後,長安便有使臣前往,逼令廢太子自盡,為平息天下非議,鄭後将那使臣貶谪他鄉,然而不過一年,便重新起複,其中內情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那種絕望的,謝華琅只是聽,都覺得心中惶惶,更不必說顧景陽這樣曾經親自經歷過的人。

“我自幼長在太宗膝下,同天後并不親近,先帝是很溫和的,然而他的溫和在分潤給父母、妻子、以及所有兒女之後,能留給我的,其實也沒有多少。”

“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阿昴是第二個,我想,在我與阿昴剛降生的時候,他們都是由衷愛護我們的,可最後呢?先帝迫于局勢,向天後妥協,其實就是舍棄了我,後來,也是他坐視阿昴的死。天後畫地為牢,将我幽禁,逼殺親子,燕啄皇孫……”

“我與阿昴,都是他們的至親之人,”顧景陽不忍再說下去,長嘆道:“枝枝,虎毒尚且不會食子啊。”

謝華琅心中便如同堵了一團棉花,悶悶的喘不上氣,這樣慘烈的悲劇面前,任何語言似乎都是多餘的,她伏在他懷裏,輕輕抱住了他。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九郎。”

“孔子曾經說,苛政猛于虎也,但我覺得,權欲之毒更甚,即便是至親骨肉,都經不起它的腐蝕,真不如斬斷塵緣,落個清淨,索性出了家。”

顧景陽回抱住他,聲音低柔:“再則,那時候朝不保夕,更沒有娶妻生子的念頭,後來習慣了一個人,倒覺得也很自在。”

謝華琅聽他語氣轉柔,微微一笑,道:“現在呢?”

“現在覺得,有枝枝在身邊,就是最好的事。”

“世間機緣也真是奇妙,”他垂眼看她,目光溫和:“我十六歲出家那年,枝枝尚未降生,等枝枝十六歲的時候,卻要做我的妻子了。”

謝華琅笑道:“天作之合。”

“那日你忽然闖到觀中去,一嘴歪理,卻說的人無從應對,當真伶牙俐齒,”顧景陽似乎想起什麽,露出幾分笑意:“我那時還在想,這樣一個小姑娘,該生了一副怎樣的面孔,後來見你解下帷帽,那一剎那,我覺得四遭仿佛都亮了。”

謝華琅道:“那本來就是白天呀。”

顧景陽輕笑道:“但你像是太陽。”

……

封後的聖旨降下,長安似乎都沸騰了,當日便有人登門致意,送禮相賀,謝家也忙碌起來。

如今尚未行婚典,但畢竟已經有了旨意,謝華琅當然不會在出門見客,去見過元娘、憲娘,一通寒暄之後,便老老實實的留在府中。

這日午後,天氣還是悶悶,她往樓閣上去透氣,剛上二樓,卻見那兒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謝朗執一把折扇,信手搖了幾下,見她過來,俊秀面孔上浮現出一絲揶揄:“呀,是皇後娘娘來了。”

謝華琅捉起案上楊梅砸他:“你也來笑話我了!”

謝朗堪堪接住那顆楊梅,哈哈大笑道:“不敢不敢,來日還要多仰仗娘娘呢。”

這位府上三郎,慣來以潇灑不羁聞名,才華是有的,只是太過放蕩,有失端正,着實是叫謝令頭疼。

謝華琅同這堂兄親近,便打發采青采素退下,落座道:“三哥,阿瑩姐姐都要嫁人了,你可是她的哥哥,還沒個譜兒嗎?”

據她所知,叔母劉氏可是同母親抱怨過這兒子好多次了。

“我若娶妻,便要娶一個真心喜歡的,好好待她,”謝朗笑道:“只是她還沒有來,我得再等等。”

謝華琅先前也曾含蓄問過幾次,只是都被他敷衍過去了,今日聽他如此言說,倒是一滞:“哎,三哥想求個一心人嗎?”

“怎麽,”謝朗道:“只許你們女郎求,不許我求?”

“那倒沒有,”謝華琅詫異道:“我只是沒想到,你會……”

謝家門風嚴正,從沒有寵妾滅妻之事,但即便如此,上至謝偃、謝令,下至謝允謝粱,都是有姬妾的,謝華琅身為女郎,其實不喜歡這種行為,但身處這世道,也不會因此覺得父親、叔父和兄長們有錯。

時代風氣如何,并不是她一己之力便能扭轉的。

只是沒有想到,謝朗這位慣來灑脫不羁的堂兄,會有這樣迥異于世間男子的想法。

謝華琅心中有些感觸,正待問他幾句,卻聽謝朗先一步道:“你怎麽了?不是同陛下兩心相悅麽,怎麽還面有憂色?”

謝華琅詫異道:“哪有?”

“明明就是有啊,只是不甚明顯而已。”謝朗側目看她,含笑道:“你在擔心什麽?”

謝華琅被他問的滞住,下意識想否認,然而仔細思量之後,忽然又停住了:“是有那麽一點……”

謝朗仍舊在笑,神情卻有些關切:“什麽?”

謝華琅壓低聲音,猶疑道:“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謝朗道:“你跟我說過的話,我幾時同別人講過?”

這倒也是。

謝華琅心中一松,這才低聲道:“他待我很好,我亦心悅他,但你也知道,我們的年歲相差這麽大,我實在是……喂!你這是什麽表情?”

謝朗伸手揉了揉她額頭:“你就只是在憂心這個?”

“什麽叫‘就只是’?”謝華琅撥開他手,氣道:“你不聽就算了,怎麽還拿我尋開心?”

“我可沒有。”謝朗挑眉道:“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照實回答,之後若還有疑慮,再罵我也不遲。”

謝華琅沒好氣道:“什麽?”

謝朗并不在意她态度,笑問道:“陛下嗜酒嗎?”

謝華琅想了想,搖頭道:“不嗜,他會喝酒,但我幾乎沒見他喝過。”

謝朗輕輕颔首,又道:“陛下好色嗎?”

謝華琅斷然道:“當然不,他只好我!”

“好好好,”謝朗又道:“陛下喜食油膩諸物,飲食沒有節制嗎?”

“沒有,”謝華琅搖頭道:“他很克制的,也不是很喜歡葷腥。”

謝朗眼底笑意愈深,又道:“那麽,陛下是否有晚睡早起,作息混亂之類的習慣?”

“沒有。”謝華琅道:“他可自律了。”

謝朗點頭道:“我聽說,陛下喜愛道家心經,于此頗有見地?”

“确實,”謝華琅道:“我喜愛老莊,三哥是知道的,然而同他談及時,自愧不如。”

“我明白了。”謝朗道:“也就是說,陛下既不嗜酒,也不好色,飲食健康,作息習性極好,精通道家法門,修身養性——他幾乎避開了所有會傷身減壽的事,而枝枝你呢?”

他掰着指頭數:“也不知跟誰學的毛病,閑來無事喜愛品酒,有時候醉的狠了,能睡上一整日;飲食上沒有節制,挑嘴的很,專愛鹹辣之物;夏日裏用冰沒有分寸,險些傷了腸胃,為此被伯母訓斥過好多次;作息不規律,有時為了翻書,徹夜不休,別人勸也不聽……”

“哎呀,”謝朗搖頭嘆道:“我都不敢再說下去了。”

謝華琅目瞪口呆:“怎麽、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不會這樣?”謝朗道:“陛下過得比你精細多了,你哪裏來的自信,為壽數杞人憂天?”

“說句不吉利的話,”他将那副醜惡的嘴臉靠近了些,道:“你這麽能作,興許還走在他前邊呢。”

謝華琅怔怔道:“可是,可是……”

“哪有這麽多可是?”謝朗正色道:“人有旦夕禍福,來日如何,誰也不可估量,與其憂心忡忡,為什麽不着眼當下?枝枝,你一向聰明,關鍵時刻,怎麽糊塗起來了?”

謝華琅聽他說完,靜默良久,終于道:“三哥,謝謝你。”

謝朗坦然受了:“嗯。”

“還有,”謝華琅惡狠狠道:“你招貓逗狗,習性比我還差,肯定走在我前邊。”

“……”謝朗道:“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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