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心軟

拐過長廊, 便是小廳,那琴聲也愈發近了。

內侍要去通傳, 卻被顧景陽止住了,幾人一道進去,便見臨安長公主府上的兩位郎君跪坐在側, 彈琴的卻是位衣裙華美、極為鮮妍的年輕女郎。

臨安長公主面色微變,目光掃向旁邊兩個兒子, 眼底厲色一閃即逝,那兩個年輕郎君被母親如此逼視, 下意識垂下頭去, 不敢做聲。

顧景陽神情淡淡, 謝華琅臉上卻添了三分笑意,手中團扇打了一下, 連帶着玉柄上墜的穗子輕顫。

她也沒有說話。

一曲終了,那女郎起身見禮,輕輕垂首時, 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臣女敬請陛下、皇後娘娘安,再問長公主殿下安好。”

顧景陽不做聲,謝華琅當然也不會開口, 臨安長公主卻不看那女郎,只問兩個兒子:“思言,思良, 延秀怎會在此?”

她的長子思良怯怯道:“弟弟前些時日病了, 延秀姐姐是來探望的……”

“我到得早, 聽說姨母在忙,不敢前去攪擾,便先來探望兩位表弟了,”那名喚延秀的女郎忙解釋道:“失禮之處,望請姨母不要見怪。”

她既然稱呼臨安長公主姨母,便知母親也是出自皇族,亦或者是宗室,實際上也的确如此。

她的生母是太宗第七子紀王的女兒,正經的宗室縣主。

昔年鄭後稱帝,作為一個女人,遭受到的反對可想而知,最強烈的抵觸便是來自于宗室、以及先帝與太宗時期的老臣,鄭後以酷烈手段清洗掉這些人,同時也不得不做出妥協,拉攏另一部分人,再拔高鄭家的地位,勉強令其能同皇室相抗衡。

短時間內要将兩大家族融合,最有效的辦法莫過于聯姻。

天後将獨女嫁與侄子,又賜死出身宗室的兒媳婦,令娶鄭氏女,除此之外,更促成了許多宗室與鄭家的聯姻,紀王府的縣主,便是其中之一。

這的确是一個有用的法子,雖然誰都知道目的是什麽,但聯姻之後彼此相融的血脈,卻并不是假的。

鄭後倒臺之後,顧景陽清洗掉朝堂內鄭氏一族的黨羽,族誅鄭氏滿門,但血緣使然,有些人是沒法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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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長公主是他胞妹,這場動蕩中已然失去了丈夫,他作為兄長,難道能将她的兩個孩子一并奪去嗎?

或自願、或被迫嫁與鄭家的公主、縣主,生下的兒女也流有皇家的血脈,難道真能不顧忌宗室,一并處死嗎?

也只能将他們留下,保全富貴,不涉政事,等時間将一切掩埋,才能徹底終結掉鄭氏曾經帶給這天下的影響。

但人總有不甘心的時候,倒不是想要複辟昔日的榮光,而是他們太需要一個保證了。

現在的三臺八座,都是親自參與過昔年宮變的,為了維護自己的勝利果實,皆視鄭氏為仇寇,恨不能叫那些餘孽立即消失,而皇帝為顧全僅存的宗親們,雖然勉強肯将那些人留下,但若想指望他主動說句話,那便是白日做夢了。

這樣的時候,他們很需要一個人被送到臺前去,展示出皇帝願意優容的态度。

臨安長公主是不願牽扯到這樣一個漩渦中去的,畢竟她是先帝的嫡女,是今上的胞妹,她的兒子也要喚顧景陽舅父,只要別作死,就能富貴終老,但現在他們做的事,很可能叫她的兩個兒子,陷入另一種危險的境地。

精心描畫過的眉黛染了三分不悅,她甚至于都沒有同延秀說話,轉向顧景陽,輕輕道:“這是紀王叔家的外孫女。”

顧景陽道:“起來吧。”

延秀便站起身,垂首侍立在側,一句話也不曾說,反倒是八九歲的思言,主動問了句:“舅舅,延秀姐姐的琴彈得好不好?”

謝華琅聽得笑了,主動為顧景陽打一下扇,詢問道:“陛下覺得好不好?”

顧景陽看她一眼,道:“那架琴不錯。”

這跟問畫的怎麽樣,說宣紙不錯有什麽區別?

思言年紀小,不覺得有什麽,思良臉色卻有些白了。

延秀掩在衣袖中的手,也不覺收緊了些,耳畔的羊脂玉耳铛細膩而溫潤,倒顯得她神情略有些慌亂了。

她垂首道:“臣女技藝不佳,叫陛下見笑了。”

不遠處便有坐席,顧景陽似乎無意站在說話,同謝華琅一道往上首去坐了,這才道:“紀王近來如何,身體可還好嗎?”

延秀答得恭敬:“外祖父很好,陛下時有恩賜,阖府上下銘感于心。”

顧景陽淡淡颔首,沒再說話。

日頭已經很高,按照時辰,也該用午膳了。

臨安長公主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麽看不透的,雖然不喜延秀此來,但畢竟有紀王府的情面在,加之顧景陽也沒說什麽,倒不好趕人走,吩咐添了碗筷,叫她留下了。

大概是貫徹了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午膳時沒人做聲,底下有歌舞樂伎助興,但有心賞玩的卻幾乎沒有,除了謝華琅。

內侍斟了酒,顧景陽飲了口,又去看身邊人,那目光停的有些久,謝華琅察覺到,便悄聲道:“九郎,還有別人在呢,你這麽盯着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顧景陽被她說的有些不自在,略頓了頓,方才低聲道:“枝枝,你生氣了嗎?”

謝華琅奇怪道:“我為什麽要生氣?”

顧景陽便靜靜看着她,見她當真不曾動氣,甚至于還有閑心欣賞底下歌舞,忽然淡了神情,別過臉去,道了聲:“哦。”

謝華琅悄悄用胳膊肘拐他:“你怎麽還不高興了?”

“食不言,寝不語。”顧景陽淡淡道:“噤聲。”

謝華琅不解道:“你氣什麽呢?”

顧景陽卻不吭聲,端起酒盅,又飲了口。

謝華琅仔細想了想,須臾便有了答案,悶笑道:“九郎,你怎麽這樣?我不吃醋,是我看得開,可不是不在意你。”

顧景陽一言不發。

他們二人身居上首,離其餘人有些遠,廳中又有歌舞樂伎,別人能見到他們說話,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麽,見那二人說了幾句,便神情不悅,心中不免一動。

“你別不理人呀。”謝華琅卻沒在意底下那些,她也壞,見顧景陽不做聲,便借着桌案遮掩,伸手過去,輕輕在他腰上揉了一把。

男人的腰哪裏的能随便碰的,顧景陽身體微顫,酒盞中的酒水險些撒出來,側目看她一眼,正待說句什麽,另一頭卻有人先一步開口了。

延秀起身致意,笑容溫婉,恭謹道:“早先也曾見過皇後娘娘,只可惜未曾深交,今日再會,臣女敬娘娘一杯。”

謝華琅先前其實見過她許多次,然而彼此身份尴尬,卻也無甚深交。

昔年鄭後倒臺,謝偃也在其中摻了一筆,甚至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他的女兒,謝華琅當然不會同鄭家的女兒有所交際,對方也是一樣。

今日見了,延秀既和和氣氣的,她也不必作刻薄淩人狀,反倒失了體面,不再挑逗身側郎君,她笑應一聲,示意女婢斟酒,仰首飲下。

“長安謝氏聲名赫赫,詩書傳家,”延秀見狀,笑贊道:“臣女曾經見過娘娘的詩文,文采斐然,不遜須眉。”

生的漂亮,說話也好聽,真是讨人喜歡,謝華琅都有些中意了,笑吟吟道:“別人是給謝家面子,順帶着捎上我而已。再則,我現在也不喜歡那些,反倒喜歡上聽曲了,軟綿缱绻,寫的很有意思。”

延秀微露詫異,順勢問道:“什麽曲調這麽有趣,連娘娘都吸引住了?”

謝華琅便笑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延秀聽得微怔,旋即才遲疑道:“只聽這一句,似乎是講閨情……”

“我最中意那句‘早悟蘭因’,這話說的含糊,其實還能說的更清楚明白。”

謝華琅轉頭去看顧景陽,目光專注,笑吟吟道:“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這話于閨中女子而言,卻是極為大膽奔放了。

饒是延秀有意奉承,也有些面紅,羞于再說下去,臨安長公主原是在喝茶的,聽罷險些嗆到,身後侍女忙為她撫背,這才緩和過來。

她們尚且如此,更不必說顧景陽了,他本來是想聽她能說些什麽的,真的聽到了,卻有些怔然失神。

這樣鮮活奔放的表白之辭,真虧她說的出來,這可不是方才那般低語,宴上其餘人,怕都聽得分明。

謝華琅也不在乎,便托着腮,含笑盯着他看。

顧景陽臉皮薄,聞言不免窘迫,被她那般缱绻的目光看着,心卻不覺軟了,微含斥責的斜她一眼,卻溫和道:“枝枝,人前不許說這樣的話。”

“嗯,”謝華琅聲音低了,應道:“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再說給你聽。”

顧景陽道:“好。”

其餘人簡直沒臉再聽下去,紛紛低下頭去,或飲茶或夾菜,只當自己此刻不在此處。

謝華琅臉皮厚,不覺得有什麽,方才飲了杯酒,又覺有些悶熱,同顧景陽說了一聲,想出去透透氣,順道看看臨安長公主府上極有名的貴妃紅。

尋常牡丹都是開在五月,唯有這種開在七月,且花大如盤,花瓣兒層層疊疊,花色灼灼,極其豔妩,整個長安,也只有臨安長公主這兒才有。

顧景陽自然不會有異議,叮囑她記得撐傘,仔細曬了,又吩咐衡嘉:“枝枝不認識路,你也跟去。”

衡嘉應聲,臨安長公主的面色卻有些不自在,借着低頭飲酒的空檔,勉強遮掩過去。

他哪裏是怕謝華琅不認識路,分明是怕她與鄭氏其餘人有了首尾,在這兒欺負了他的人,這才故意叫人跟着,既表示他的不信任,也有意打她的臉。

說到底,還是因為延秀今日來的太過微妙。

臨安長公主笑的有些苦澀。

……

正是午間時分,真有些曬得慌,雖然撐了傘,但仍舊能感覺到周遭灼熱的氣息。

臨安長公主府上的女婢前邊帶路,謝華琅問道:“這樣熱的天氣,貴妃紅不會曬壞了嗎?”

“這花兒格外嬌貴,只有早間晚間才能經受日照,正午時候是不敢叫見陽光的,”女婢恭聲解釋道:“即便如此,也得是在臨水的地方,仔細控制水量才成。”

謝華琅道:“原來如此。”

天氣燥熱,人也懶得動彈,左右花兒也跑不了,她便先尋個涼亭,坐下吹風。

延秀過去時,正逢有仆婢送了酸梅湯,謝華琅輕輕抿了口,頗覺惬意,見延秀來了,又吩咐人為她添一杯,去去暑氣。

“臣女不敢,”延秀向她見禮,卻不曾落座,微垂下頭,頓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些局促的道:“娘娘聰穎,想也知曉臣女今日到此所為何故……”

謝華琅拈起那把繪了鏡湖秋月的團扇,含笑道:“能猜出幾分。”

“鄭氏被族誅,能夠存活下來的,都是昔年諸位公主、縣主的後嗣,同宗室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延秀目光懇切,低聲道:“求娘娘開恩,宗室會報答您的。”

謝華琅颔首,道:“比如說——”

延秀在她語氣中察覺到了一絲松動,忙道:“來日娘娘有子,宗親們必然是要支持他的……”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謝華琅打斷了她的話,笑問道:“那是陛下的孩子,正經的嫡子,難道我不松口,宗親便不會支持他嗎?”

“延秀,人的貪婪是無限的,”她目光有些譏诮:“今日你們只想要一道護身符,來日就會想要皇子,再後來,想要的會更多。”

延秀聽得玉面微白,靜默半晌,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娘娘若是信不過我,我同您保證,來日我絕不會有孩子……”

謝華琅一針見血的戳穿了她:“你做不了主。你只能做你自己的主,但流有皇族血脈的鄭家人,并不是只有你。”

“回去吧,”她輕輕道:“我不會把夫君分給別人的,一絲一毫也不成。”

延秀眼眶泛紅,小意哀求道:“娘娘,我還有兩個弟弟,他們的未來有多黯淡,您可能想象不到,皇家不會接納他們,朝廷內也不會有作為,這麽過一輩子,簡直是……”

謝華琅道:“這同我有什麽關系?你們的未來如何,為什麽要我有所犧牲?”

“我也能給你指一條明路——邊疆不穩,時有動蕩,那些幸免于難的鄭家郎君若有膽氣,盡管去策馬揚鞭,立不世之功,即便陛下再不喜歡,怕也攔不住騰飛之勢。”

“邊疆苦寒,這如何使得?”延秀讷讷道:“阿弟從來沒吃過苦……”

“人心不足蛇吞象,”謝華琅道:“那我便沒有辦法了。”

“娘娘,”延秀忽然落了淚,晶瑩的淚珠自玉白的面頰上滾落,梨花帶雨:“求您給我們一條生路。”

“都是女郎,我想給你留最後一份體面的。”

謝華琅側目看她,卻沒再說這茬,而是淡了神情,道:“陛下喜歡的是我,是謝華琅,不是身着華衣、相貌鮮豔的少女,你學的不倫不類,連我都覺得有些丢臉了。”

延秀神情中閃過一抹屈辱,連眼淚都不覺停了一瞬:“娘娘,你……”

謝華琅取了帕子,叫采青遞給她,道:“擦幹眼淚,回去吧,我還要去看花兒呢,便不同你多說了。”

延秀捏住那方帕子,卻沒拭淚,咬緊牙根,忽然跪下身去:“娘娘,我實在是沒有法子……”

謝華琅微吃一驚,詫異道:“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延秀心生希望,目光驟然爆發出幾分耀眼光彩,正待開口,卻見謝華琅別過頭去,擺手道:“我心腸軟,最見不得這種事了,還不快些将她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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